第1章 报仇
河面上风平浪静,缓缓流过的水清冽至极。
正是夕阳西下时,天边橘红的云把水面耀得火烧般灿烂。
两个刚打山上砍柴下来的壮丁正蹲在河边洗脸歇息。他们背后是刚被他们放下来的竹筐,竹筐里是他们从山上砍下来的柴,他们正要背着这些砍了一天的柴回家去。
“累死老子了,”其中一个叹道,“哎,你听说没,洲家那伙叛国贼,昨晚上全没了,全家都上了刑场,满门都被砍了。”
“啊?不是说三天后才问斩吗?”另一个茫然道,“怎么突然就斩了?”
“谁知道,那朝堂里的都是国事,这事儿提前还是延后哪儿是咱能知道的。不过这月里说要把洲家全都斩了的事儿真是……总提前又延后提前又延后的,真不知道怎么个事儿。不过提前也正常吧,那家家主洲剑英可是叛通北蛮呢。”
这壮丁说到这儿,不禁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半月前把他跟他儿子一起绕着京城游行示众的时候不说了吗,他里通那北蛮,暗暗相助了蛮夷好几次呢。听说要不是他做那些事,北境那边也不至于失守那么大一块地方……这相当于是卖土地给北边蛮夷啊。”
“做的倒确实是糟心事儿。只是他跟他儿子在牢里坐了小个把月了,这问斩怎么一会儿提前一会儿延后的,闹得大伙儿都不知道到底斩不斩了。既是叛国贼,利索斩了不就得了?”
“听说是朝廷里有人替他说话周旋呢。多半是元大人,他跟洲剑英可是拜把子兄弟。唉,要我说,洲大人这一生清廉,是不是他干的也倒真不一定。”
“这还能不一定?都铁证如山了,不是都把和蛮夷的往来书简从他家翻出来了吗?还盖了他洲家的公章呢。”
“那不还有个沈难清吗!要我说,八成是他自己里通外合,搁那儿栽赃陷害呢!你忘啦,那沈大人每次见着他洲家人都阴阳怪气的,尤其和那洲家儿子最合不来,见面不出半句就要吵,之前那帮权贵公子来这边,他俩搁摄政王和皇上跟前吵得直嚷嚷呢,禁军都险些拉不住!”
“可……就算是互看不顺眼,沈大人也没那么大权利吧?”
“唉,不管怎么说,洲家算是全完了。”另一人连连摇头叹气道,“听人说,洲家那儿子更惨,他家问斩前天晚上,他儿子就被人在牢里用几把枪活活捅死了……”
“是啊。”
有道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幽幽插进来,声音颤抖:“我也记得是被捅死了……”
正说着话的两个壮丁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瘦弱青年人不知什么时候蹲到了他们旁边来,正前倾着身看着水面上,喉咙里发出渗人的笑声。
不过仔细听听,这笑里还有点发虚,像是难以置信。
俩壮丁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呜呜嗷嗷两声,连连后退着大叫:“你谁啊!?!”
青年人默默转过头来。
此人目光幽怨,皮肤白净,骨架瘦弱,眉眼深邃,一双剑眉星目十分英气。不过他瞳孔比常人小些,再加上一双眼里不知为何溢满了想杀人的戾气,眉眼间就只剩下了凛冽的狠厉,白瞎了这剑眉星目的器宇轩昂。
青年幽幽瞪了会儿两个壮丁,啧了一声,别开脑袋,用力捂住脑门,又抓住头发,愁得一阵猛搓,把自己搓成了个鸟窝。
他说话都透着股咬牙切齿的愤恨劲儿:“我也记得我死了啊……”
“?什么?”
洲不宁不想说话。
他是洲不宁,理应已经死了的洲不宁。
洲不宁记得清清楚楚。前天晚上半夜,也就是他全家被拉出去处死的前一个晚上,牢里的七个狱卒人手一把长枪,全都捅在了他身上。
那些狱卒是审问罪臣或犯事人的好手,知道怎么样最痛,怎么死最惨,所以捅的都不是致死的地方。
洲不宁并没有当场一命呜呼,他最后的那一口气被吊了好久,在一片濒死的剧痛中,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血滴滴答答掉到地上的声响。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先捅死在牢里,而不是和洲家的人一起上刑场被满门问斩。
但无论如何,他是死了,尽管死法相当折磨。
可一转瞬间,他又睁开了眼,看到了橘红的天空和火烧一般的云。
他瞪了好半天天上的火烧云,难以置信地缓缓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枫叶堆里,周围是影影绰绰的树林。
秋意让枫叶徐徐飘落,萧瑟的风吹得他头顶的树影窣窣作响。
他又活了。
他站起来,却一个趔趄又跌了回去。
他咬着牙再度站起来,一直往前走,走到了这里。
这一个月的牢狱之灾真不是人受的。即使他死后又复活,却仍然感觉那些拷问后留下的伤还在痛。
该死的沈难清。
洲不宁暗暗捂着肚子揉,望着河面上自己的脸。他刚刚在走来的路上找了一下身上,没找到什么东西。
这张脸跟他上辈子不太一样,但是有很多相似之处,是那种站远了眯眼一看,谁都会把他当成洲不宁的程度。
洲不宁不快地眯了眯眼。
这到底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个人身上……
“哎?”壮丁说,“小兄弟,你跟那洲家儿子长得挺像啊?”
洲不宁横了他一眼。
壮丁闭了嘴,往后蹭了两步,不敢说话了。
洲不宁站了起来,捂住肩膀揉了揉,问:“劳驾问一下,这是哪儿?”
“……京、京城北郊。”
“玉峰山?”
“对。”
洲不宁了然。
玉峰山是先帝爱来狩猎游玩的山,山脚下还有个猎场。不过换了傀儡新皇上位之后,摄政王就把猎场移到了南郊,这玉峰山就成了个空有其名的摆设,后来也对平民开放了,这附近都是猎户牧民。
很不幸,沈难清府上离这儿远。
刚刚这两个壮丁说得不错,他家确是沈难清害死的,沈难清也确实跟他合不来——用合不来这个词都是抬举他们了。他俩真是冤家路窄,见面必斗,彼此恨得牙根都痒。
洲家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是朝堂里出名的清廉忠臣,洲不宁从小记住的家规也是五常的仁义礼智信。
但沈难清那厮却不是,他最乐意干的事便是颠倒黑白不辨是非,最擅长阿谀奉承。
不过更多的人觉得他说话好听,人也长得好看,都和他走得很近。再加上他说的好话当今的摄政王爱听极了,他更是摄政王的心头好肉,权倾朝野,多的是人追着他屁股拍马屁。
洲不宁向来不屑一顾,常常称他为奸懒馋滑的死病秧子。
洲不宁还记得他在牢狱里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时,沈难清来看过他。那时沈难清居高临下,叫了几声洲不宁的名字,但什么都没说,就只是看着他。
沈难清八成是在笑的,一定是和平常一样阴阳怪气地对他笑,讽刺他满盘皆输。只不过洲不宁那时候喘气都费劲了,根本看不清他。
尽管不知眼下这盛着他的魂的身子是何人,但洲不宁明白自己的使命。
他能复活回来,一定是为了把这个烂人一块带到阴曹地府去,让他那绣花枕头的脑袋狠狠磕在阎王殿前,给洲家痛哭流涕地谢罪。
那书简不是造假,跟蛮夷往来的若不是洲家,便必然是那姓沈的奸臣。
一个叛国贼,合该血债血偿!
洲不宁低眸,看到壮丁旁边装着柴的竹筐里有两把砍柴刀。
“哎,”他说,“我能拿铜钱换你把刀吗,正好我家没刀了,最近也没多少银子去买。”
他一边说一边去摸袖子,一摸才发现袖口里空空如也。
……娘的,习惯有钱了。
不过这壮丁倒是豪爽又不拘小节,答应了下来:“行,不用你给钱,我白给你了。这刀也钝了,我正打算扔呢。要不你跟我去我家,我给你找把好点的?”
“不用,谢了。”洲不宁说,“钝的更好。”
钝的一刀砍不死,能多砍几刀。
对,没错,折磨死他。
壮丁把砍柴刀从竹筐里拎了出来,递给了他:“喏。”
洲不宁从他手中拿过柴刀,再次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
他走出玉峰山,到了京城北郊的小镇子里。他本想租匹马赶路,但现在浑身上下二两银子没有,只能徒步去取沈大人的狗命。
身上的痛过了好长时间才消下去。洲不宁拎着柴刀赶路,生生看着太阳西落,明月高悬,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他这张脸生得微妙,行人第一眼看他都目露诧异,好在他这次复活和自己长得并不完全一致,仔细打量一下之后,他们也就收回了狐疑的目光。
从玉峰山去沈家府上是段很长的路。等到了地方,洲不宁已经脚痛得一步都迈不动了,路上更是彻底没了行人。
洲不宁龇牙咧嘴,在他家府上旁的小巷子里揉脚腕,直骂沈难清他娘的是个烂人,给脸不要的死病秧子。
正嘟囔着骂人时,午夜打更的巡夜更夫敲着锣提着灯笼,从街那头晃着灯火走过来了。
敲锣声一慢四快。
更夫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洲不宁往巷子里挪了挪地儿,挺直了背靠住墙。
更夫只看眼前路,没注意到他,敲着锣喊着话,砰砰嗙嗙地走远了。
敲锣声一慢四快,那现在要么是四更天,要么五更天。
多半是四更天。沈难清家在天子脚下,洲不宁在京城北郊死而复生,京城偌大无比,洲不宁走过来当然会花不少时间。
洲不宁直起身,嘿地一声直接上墙,探头瞅了下府里。
府里安安静静。
见四下无人,洲不宁就翻墙跳下,落到花草丛里,潜进了他家。
洲不宁拎着柴刀一路潜行。他没来过沈家,只能在他家四处摸索,查探天杀的沈病秧子到底在哪儿。
谁家的府邸都大得很,更别提沈难清这等正三品的官职,府邸大得跟座迷宫一样。
洲家也曾这么大来着。
不过在昨晚满门抄斩了。
洲不宁心里不是滋味,杀了沈难清祭天的决心情不自禁地越来越盛,提着刀往前匆匆行进。
人还没见到,心里的恨火就已经烧得心脏闷疼了。
他越想越火大,越想越气势汹汹,走到个拐角时就拎着柴刀跳出了灌木丛,终于是没忍住,张嘴就想骂:“个——”
个天杀的死病秧子天天靠那张破嘴拍马屁来的银子真他娘不少,家怎么大成这倒霉样——
这话刚说一个字儿,洲不宁就一口嗝了回去,赶紧利索回身钻回草里,一个翻滚趴到了地上。
居然有一个人正坐在阁前!!
听到洲不宁从草里钻出又钻回的动静,那人缓缓转过头来。他动作很缓慢,很呆滞,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根本反应不过来。
洲不宁脸都被吓白了,正骂着这他娘哪个倒霉玩意儿四更天不睡觉搁这儿赏月时,就隔着草叶交隔间细小的空隙里,看清了那人转过来的脸。
洲不宁一怔。
是沈难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