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延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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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惜芮在赵恒震惊的目光中,趴上了何遇的后背。
赵恒大抵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很快恢复过来,还替他们叫了辆车在会所门口等着。
但穆惜芮不是特别感谢他的细心体贴,她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当然希望能让何遇多背她一会儿。
上天许是也觉得她一直以来不容易,终于大发慈悲站在了她这边。
分明错开了晚高峰,路上还是格外堵,遭遇了鬼打墙一般,半个小时过去窗外的画面也没变过一帧。
“在这停吧。”提要求的是何遇。
司机纳闷:“你们目的地不是在怡景那片去了吗?”
何遇“嗯”了一声,没什么兴趣说太多:“太慢了。”
他侧目看向旁边,小姑娘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睛在夜里熠熠生辉,她单手撑着坐垫靠近了些,系在腰间的外套跟着动了动,拉链叮铃作响。
她的声音也清脆:“我们自己走吗?”
司机找机会在路边停车,何遇收了目光,没回答,默然开门下去,站定,朝她伸手。
街边亮起路灯,很深的颜色,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车门框好似一条楚河汉界,割断光线,他站在更亮的那一头,手伸过来,从明到暗,递到她眼前。
穆惜芮抬手搭上去,摸到他指腹的一点小茧子,她停顿了下,手又往前移了点,紧紧攥着他的手掌,假以借力的由头。
她单脚先迈出去牢牢踩在地板上,受伤的那只脚则只虚虚点地,难以平衡似的,一下车就往他身上扑。
他的反应确实快,及时接了个满怀。
等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想起,依他的职业本能,应该是快速避开将人推出去。
可他接住了。
穆惜芮就势勾着他的脖子,脚尖踮起老高,因他俯了身,下巴刚好能搁在他颈窝,脸藏住,只留饱含歉意和烦恼的声音:“崴了脚好麻烦,站不稳了。”
那团气息就轻轻柔柔呼在脖颈,挠痒似的,蹭得那一块皮肤都热了起来,这热度又见缝插针地钻入毛孔,沿血管蔓延,直烧到心里去。
一瞬间,嗅觉、触觉、温觉,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何遇闭了闭眼,抬起刚才本能托住她后腰的手,虚虚浮在半空,喉头滚动,带出沉哑嗓音:“撒手。”
穆惜芮选择性耳聋或者哑巴,仗着彼此谁都看不见谁的表情放肆耍赖,没骨头一般靠在他身上,手更紧地勾住他脖颈,不放开。
两人贴得近,只隔了两层单薄衣料在中间,她轻轻一动作,就带起极清晰的皮肤刮蹭感。
何遇说不出的烦躁,手指蜷紧又松开,最终还是抬起来,拽她的手臂。
“何遇叔叔。”她却突然叫他,脸埋在他脖颈,声音闷闷的。
何遇手一顿。
“我长大了的。”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拨动的弦,每一下都回弹在心上,“我真的是大人了。”
南方回暖晚,清明时分,夜风依旧寒凉,树叶冻得哆嗦,簌簌作响。
叶片抖动停歇的间隙,响起他的声音,近乎柔和,叫她的名字。
又近乎无奈叹息。
对她总是说来就来的哭腔的无奈,“先回去。”
“我不要。”她很少这样直接地拒绝他,像是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回家就见不到你了。”
“你总是说走就走,说不理我就不理我。”
她呜咽着埋怨他,“我每次跟你分开的时候都在担心,担心第二天还能再见吗,你要是又一声不吭就走掉怎么办,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何遇松了攥着她手臂的手,垂下来,几秒后又抬起,停在离她后背一拳远的半空,悬着没落下。
“我工作单位在那,”没奈何地挤出一句他最为不擅长的劝慰,“能走哪去?”
“我哪知道啊,”她有点酒壮怂人胆的意思,边哭边说,“工作能留得住你吗?留不住的,你想走就走掉了。”
停了下,又委屈巴巴地道,“而且,你又不准我去你单位找你。”
何遇总算找到了一句能搭上的话:“我什么时候不准了?”
穆惜芮抬起脸:“那你就是准咯?”
人行道上行人无几,矮墙寂静立在那儿,被路灯染成红黄色,衬得墙上的宣传画格外别扭。
他的回答也别扭:“单位不是我开的,脚在你身上。”
她松开他一点,脚掌落回地面,一只手还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握拳,伸出根小拇指:“拉勾。”
何遇没动。
她直接自己上手,捉着他手腕,将另外四根手指按成拳,独独留下小拇指,和她的勾在一起。
他居然也没反抗,任她拨弄,听她一本正经地许诺:“何遇不能——”
顿了下,补充条件,“永远不能不经穆惜芮的允许,突然就消失。”
何遇扯了下嘴角,嘲讽的:“你栓狗呢?”
她抬起头,嗔他:“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
她刚刚要么趴在他肩头,要么低着脑袋,直到此刻才露出脸来,两颊缀着两团绯色,眼睛透亮,一滴泪也没有。
全他妈装的。
何遇敛起眼眸。
穆惜芮心虚地低了低下巴,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借力,很主动地,单脚跳着移到他背后,小声说:“何遇叔叔,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我舅舅要担心了。”
何遇转过身,面对她:“我说我要背你了?”
穆惜芮被他整得措手不及,抬头:“啊?”
他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你刚刚不是挺能耐?”
“我没有。”穆惜芮老实地反省,“全靠何遇叔叔抱得好。”
“”
-
心中警徽发烫,何遇到底没把她一个人扔在街上。
夜空漆黑一片,路灯高悬,一盏接一盏,像整齐排列的橙色星光。
穆惜芮趴在何遇背上,从灯下过,在汽车往来声中有一句没一句地扯。
扯她的现在,她的过去,她的未来。
全都是她的,她不问一点他的事情。何遇偶尔也想,她不是真傻,该聪明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含糊。
“何遇叔叔,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在我家带我打游戏。”她一个人唱独角戏累了,也开始拉他登台,“那是我第一次得大满贯。”
他算是配合也没完全配合:“不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有天你打完球,在街上碰见我,看我心情不好吧,还带我去买草莓牛奶?”积极给他提示,“那天是个阴天,有点闷热。”
脑海里一闪而过街边沮丧的身影,何遇淡声回答:“不记得。”
她的话音就此终了,剩下夜风穿梭,肆无忌惮喧嚣,路边灯牌换过几道,夜宵店变成足浴城。
“其实,那天我被老师骂了。”
今晚夜色适宜剖白心事,曾经羞于让他知道的秘密如今也放松拿出来说,“我做一个动作老做不好,老师说我文化不行跳舞还不努力将来能有什么用,给大老板当花瓶吗?”
何遇脚步慢了些。
背上的人却无所察觉,故作轻松地笑了声:“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很容易被误会。”
“我不喜欢解释,所以没有说,”她趴在他背上,声音也随身体低下去,“我腰病犯了,很痛。那个动作我做不了。我多好的脾气呀,就安静等她骂完,还上完了整节舞蹈课,结束才离开。”
那天云很厚,密密地缀在天上,像是在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好挫挫这秋老虎的锐气,可惜到傍晚也没结果,空气里吸满的水汽反倒让天气变得更加闷热难耐。
她蹲在长椅边,维持着一个最能缓解腰痛的姿势,许久许久,直到暑气充斥大脑,连悲伤的气力都没了,才舍得起身。
这样当然是站不稳的,摇摇晃晃,被凭空伸来的手及时扶住,幸免于难。
抬头看见他的脸,就那么凑巧,出现在日光褪去的最后一瞬。
她记不得他穿哪件衣服,记不得他脸上表情,更记不得他额间几滴汗珠,只清晰铭记着,那一瞬间内心的感慨——
他们是有缘分的。
所以她有幸得他一场陪伴,哪怕他一句话不说,没有安慰也没有开导性的长篇人生哲理,甚至没有一句怎么了的关怀。
但至少,他陪在她身边,从天光坐到天黑,陪她听医生叮咛唠叨,陪她步行夜下长街,会在买烟时顺手从冰柜里拿一瓶牛奶,是她喜欢的粉色。
她全都记得。
他不记得的那些,酿出她青春酸甜滋味的那些。
每个细节都记得。
“那,”晚风停了些,桥上灯连成光带,她望着远处星星灯火开口,“烟花好看吗?”
何遇脚步微顿,一瞬间的事情,又恢复原来的速度往前。
“不记得了。”他说。
不记得有烟花?还是不记得好不好看?他没说。
风停了,被吹散的酒意重新聚回来,穆惜芮晕晕的,侧脸贴在他肩上,闭了眼,也不再说话了。
空气随步伐轻微流动,混着他和她的气息,一下子有些分不清,这身下的温度属于她还是他。
又或者,他们根本不分彼此。
她不动声色地,一点点轻轻收拢手臂,环他更紧。
听着胸口心脏跳动声,她想,至少这一刻,他在身边,在她一个人的身边。
-
何遇的外套留在了穆惜芮腰上,走出小区大门,晚风迎面一吹,他才想起来。
消息都编辑好了,提醒她记得解开,却还是没发出去。
一件外套而已,能引发什么猜疑,做贼才心虚,喻丞舟不会多想。
他划掉微信,切换到地图软件,找附近的药店。
很近,步行几百米就到。
导购员很热情,见他在某排货架前稍有驻足,立刻走过来问:“是颈椎不舒服或者腰痛吗?”
像是懂点微表情,看了他一眼,又问,“还是扭伤了?”
最排头的一个药盒上印着跌打损伤字样,可见是伤患才需要。
何遇移开眼:“有消炎药吗?”
导购员愣了两秒才跟上他跳脱的问题,说:“有,在这边。”
包扎用品就在消炎药隔壁,他顺手拿了些,结账离开,再没看过膏药区一眼。
回到会所,赵恒不在门口,何遇也没想法找他,径直返回房间,甩上门,边解扣子边往里走。
换下衬衫,身上缠着的白纱布便显现出来,胸口一圈清晰的血印。
和他体感的差不多,昨天让姚香叶砸坏的伤口还没好透,今天就因为用力又多崩开了些。
何遇平静地撕下吸附在皮肉上的纱布,消毒上药包扎,动作干脆利落,熟练非常。
处理了那些沾血的纱布和棉签,他起身往茶几边去,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柜子旁的半身镜。
室内光线充足,镜子清晰映出他的模样,脸色苍白。
他在镜子前停留几秒,视线移向窗外,街上灯火昏黄,他们刚刚那样匆匆一照面,应该是看不出异常。
手机在床上震动,他移步过去,床单仍然维持着卷皱的状态,显然有人躺过,只是去得匆匆,痕迹也凌乱。
他随意在床沿坐下,看见屏幕上的微信消息。
【芋泥饼干:何遇叔叔,你到了吗?】
很快又是一条。
【芋泥饼干:你的伤口怎么样了?我今天真的喝酒上头了糊涂了,你才动完手术没多久,昨天又淋了雨,今晚我还让你背我。】
应该是没看出来。
他关了聊天界面,退出微信前,手指在屏幕上一点,莫名其妙点进了收藏里。
工作习惯,重要的东西他都存在脑子里,逼不得已要向上级交差走程序时会用到实物记录,办法很多,但绝轮不到社交账号,于是这么久以来,收藏里就只藏着一条。
一则小视频,时间是2016年除夕夜。
他点进去,直接拉到第三十六秒。
烟花轰然炸开,点亮整个夜空,绚烂璀璨。
农历新年第一天,郊外广场人头攒动,有人在欢笑,有人在祈祷,女声夹杂其中,一字一句对他祝愿:“何遇叔叔,新年快乐!”
亲近又遥远,千千万万遍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