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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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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一夜之后,彼时正是又一个无边的长夜,昤安仍旧守在王珩的身侧片刻不离,几乎就在王珩睁眼的那一刻,她就接住了王珩迷蒙浅淡的目光。

    王珩嗓音喑哑,却依旧温柔,他久久凝视着昤安,喉间的声音掂量了又掂量,终究还是含笑唤道:“阿昤……”

    昤安的双眸清凉而柔软,她含着八分笑意两份涩哑,柔柔回应道:“陛下,我在这里。”

    王珩苍然笑道:“你都知道了?”

    昤安眸中顿时一酸,却依旧笑着:“嗯,都知道了。”

    王珩眼中隐有泪光,扑闪扑闪的,似是护在灯罩里式微的烛火:“阿昤……朕……”

    昤安紧紧握住王珩的手,眉目温柔地不像是昤安该有的神色:“阿珩,你不必说,我懂,我懂。”

    王珩用微弱的力气握住昤安的手,嘴里苦笑道:“遇见你以来,总是要你来懂我,你也真是傻,竟然愿意来懂我。”

    昤安将王珩的手抵在额前,眼中的泪滚了又滚:“这有什么?我知道的,你也懂我,不是么?

    王珩带着一缕一贯的温柔笑意,恍若青山之间那一带半羞半敛的单薄白雾,轻易勾起昤安此刻所有的悲伤和软弱。他踯躅半晌,终究问道:“孔真说……我还能活多久?”

    昤安沉默,却终究开口,简短而喑哑:“四个月。”

    “四个月,”王珩笑了,看起来极其满足,“还好还好,还赶得上为你过一次生辰。”

    昤安愣在当地,登时泪涌如泄,埋在自己的宽大袖间,只死死抑制着自己的哭声,却听见王珩又在一边柔柔道:“你记得么?去年……我因为大兴寺的事错过了你的生辰,今年的……我可再不能错过了。”

    昤安语塞,只感觉自己的心被来回撕扯着,那股痛是灼心的,直痛到她整个人都颤栗起来:“阿珩……我不要生辰,我要你,我只要你活着。

    王珩虚弱微笑,颤颤地替她擦去泪珠:“傻丫头,不要哭,我不是在这儿吗?你看,你能听到我,能看到我,还能摸到我,我就在这儿。”

    昤安狠狠摇头,不够,这怎么够?她希冀的太多,能留住的,却向来寥寥无几。

    王珩抚着她的发,笑容越发温热,却掩不住满面的虚弱和病态:“阿昤,别哭,你知道么?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你偶尔真心的一笑,你笑起来是那么美,美到满园的花色在你面前都只能为泥尘,即使是朕,都曾为它而恍惚。我喜欢你笑,因为那才是真实的你、鲜活的你,和朕少年时候一样,眼里有春一样的光,那样的光芒,朕已经很久未曾看到了,”他虚弱笑道,“就当是为了朕,多笑一笑,好么?”

    昤安低低啜泣,伏在王珩的床沿边,那语气悠悠荡荡的,说不清是悲凉还是落寞:“好,我答应你,阿珩,我答应你。”

    王珩似是累极了,也似是乱极了,即使在重病之中,那眉头也始终紧紧地皱起来、再皱起来,仿佛怎样的力道也无法抚平那扭曲的焦躁。他满目寒涩地凝视帐顶纷杂的图案,觉得自己心口上的凉意一阵寒过一阵,明明浑身发冷,那手心里却满是湿冷的汗珠子,虚弱地像是滴在房檐上将落未落的雨水,只有半条命还悬悬地挂在那里,他看着低低抽泣的昤安,勉力支撑着自己的力气,道:“朝堂那边……”

    昤安直起身来:“陛下放心,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陛下只需好生将养身体,这天下万民,还仰仗着陛下出来主持大局,铲除奸佞,还所有人一个天地长安呢。”

    “天地长安……”王珩喃喃念叨着这么一个词,忽而悄然笑道,“阿昤,你知道什么叫天地长安吗?”

    昤安不假思索:“尧舜治天下、文景开太平、贞观安万民,如此盛世,是为天地长安。”

    王珩轻笑,眼神恍惚而迷离:“是么?曾经,朕也如此以为,可是……”

    昤安不解,追问道:“可是什么?”

    王珩看着昤安的双眸,缓缓摇头道:“没什么,或许,有一天你自己会明白。”

    昤安摸不着头脑,却也只能沉默地应和下来。

    “如今,朕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朝堂琐事又极其繁重,从税赋治安,到各地战乱,每日的奏章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不可一日不阅。如此时节,阿昤,朕需要你来帮朕。”王珩的声音轻飘飘的,本是如柳絮一样细微绵软,落在昤安的耳朵里,却霎时变得刺如针尖。

    “陛下赎罪,臣妾惶恐。”

    昤安退后三步,以稽首大礼深深下拜,金顶之上,杀伐诡秘,权力诛心。这样的嘱托和吩咐,早已经脱离了他们之间的情意,让人不得不惶恐惊惧。

    “你惶恐什么?”王珩哑然失笑,“惶恐朝堂之上刀剑无眼,还是惶恐那些尔虞我诈让人心力交猝?还是惶恐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陛下,臣妾无才无德,恐不能担

    此大任!”昤安将自己的脸深埋在地面,声音像是隔着重山一样,游荡且嘈杂。

    王珩言语笃定,不容商量:“阿昤,你是朕认准的人,天地间唯有你,才能够担此大任。”

    昤安缓缓抬头,半是疑虑半是犹豫道:“陛下……”

    王珩向昤安遥遥伸出手来,言语虽温柔,却似载千钧:“不要怕,放胆去做。”

    昤安阖目,心下却无比了然,她借着王珩的手站了起来,眼底一片决然,她轻笑,眼底却渐渐有了泪:“好,我答应你。”

    彼时,初露的晨曦渐渐爬上王珩的枕畔,显出透白而熹微的颜色来,照得那枕上的金云图案也像是透了光似的,发出热烈而蓬勃的颜色来,王珩就在这样迷蒙的颜色和光泽之中慢慢转过了身,须臾之间,有圆润而滚烫的泪自他的眼中滴答垂下,染在明黄的素锦之上,只一瞬,便隐匿不见了,只有光线四起的时候,才看得见王珩的脸上那一片湿漉而蜿蜒的痕迹,悠长而湿润,瑟瑟复瑟瑟。

    接下来的日子里,昤安的生活都像是被盐浸润过的一样,慢慢地黏皱起来。那感觉就像正在溺水一样,深深浅浅地沉下去,一开始还是惶恐而焦躁的,可沉地久了,那份惶恐就慢慢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拖沓和沉沦。

    在那样长的一段日子里,她总是一个人悄悄静坐在暖阁内,用浸满了墨汁的朱笔批阅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一开始,她还只敢用特定的符号进行批阅,可五天之后,她已经练就了一手和王珩如出一辙的字体,开始在奏章上写下短短的批注,时间一长,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的字是什么样子。那暖阁里极其安静,安静地仿佛世间已然就此停滞,错愕之间,仿佛已然是百年,只有那幽幽洒洒的墨香仍旧提醒着她,这金牢笼外,仍旧是满城的风雨不歇。

    而王珩呢?王珩的身体比孔真预料的还要糟糕,简直如同从稻穗上剥落下来的稻壳一般,就那么薄薄脆脆的一个人,仿佛只要一用力就能够捏扁捏碎。无论每天如何按时服用汤药,无论孔真用尽怎样的药房偏方,王珩的身子始终不见一点起色,就连每日清醒的时辰也慢慢短了下来,从最初的五个时辰到现在的四个时辰,昤安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正在王珩体内渐渐淡去,而自己除了徒劳忧心,竟半分力也出不得。

    她只能更加尽心竭力地处理奏章和政务,见自己埋在那幽幽的墨香和黑白纵横的字迹纸张之中,那样硕大的安静之下,她才能隐隐地从自己的内心里捕捉到一丝支撑她的力量。

    “娘娘,喝口茶歇一歇罢。”毓书的声音温温糯糯地从耳畔传过来,让昤安满心的焦虑瞬间淡去些许。

    她顺从地抿了两口,道:“这茶是旧日的陈茶么?怎么味道这么淡?”

    “淡?”毓书皱眉,又端起茶杯细细闻了闻,“这是今岁才上贡上来的碧螺春,色纯味正,那茶叶也是一捏就碎的,味道应该是极好的,怎么会淡呢?”

    昤安漫不经心,只闲闲道:“哦?是么?许是最近有些操劳过度,渐渐有些头晕乏力起来,连胃口也不如从前了。”

    毓书心疼道:“娘娘近日来每日不到卯时一刻就起了,又直到三更才睡下,有时忙起来连水也顾不上喝一口,您看看您,瘦得脸都干了。”

    昤安用左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右手仍旧挥笔不止,嘴里淡笑道:“哪里就那么憔悴了?不过是少了二两肉罢了,多吃两顿也就回来了。”

    一边的冉月也走了过来,替昤安整理好一边倒塌的奏章,苦心劝道:“娘娘都批了一上午了,歇一歇罢。”

    昤安略抬眼看看,复又低头道:“等我批完这些再说罢。”

    冉月无奈,只有默默侍立在一旁,看着时间一点点溜过去,半分也不见踪影。

    在如此的疲惫窘迫之下,似乎任何一点点的力量都能在这深宫禁内激起硕大的水花,轻而易举地摇荡一池寒凉水。

    摇动这片寒凉池的不是别人,正是齐王霍羲桀。

    霍羲桀在九月初三灭掉苏见林的反军,尽收粤北之后,见着粤北大地无人治理群龙无首,竟索性把自己的兵马囤积在粤北,堂而皇之地当起了新的粤北候,一时又是废黜冗官杂政又是颁布新政,搞的是不亦乐乎。

    他纵然是不亦乐乎了,可苦了一直对粤北虎视眈眈的司徒启,司徒启本来打算等霍羲桀收复粤北之后就坐收渔翁之利,将粤北的兵权揽入手中好丰满自己的羽翼,可谁料霍羲桀竟然捷足先登,惹得司徒启好一阵暴怒,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在料理好粤北的军政以后一人一骑默不作声地上了齐鲁与秦青回合,颇有要大干一场的气势。如此一来,不管是司徒启还是卫昤安都开始惶恐不安了起来,不知道此人究竟意欲何为,是要助大梁收复失地,还是早已包藏狼子野心想要起兵谋反?一来二去,搅得司徒启和卫昤安等人俱是惶惶的,本就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此时更显局促肃杀。

    “局势如此,你打算如何处理?”王珩靠在

    病榻之上,看着九龙金盏里金黄的蜜糖水,笑容幽微寡淡。

    昤安皱眉道:“此事到底干系重大,非比寻常,臣妾思忖着,还是要问过陛下才敢定夺。”

    昤安深知,自己虽颇有权术之策,也善谋略筹划,可王珩到底在深宫朝堂中浸淫三十余载,此类大事如何处理,他决计比自己更为清楚。

    王珩放下手中的金盏,轻轻咳了两声,道:“霍羲桀这两年风头大炽,几乎能够与司徒启并驾齐驱,这其实是好事一件,两马并驾总好过一枝独大,彼此之间有一个牵制,倒恰好成了平衡之态,咱们也能放心一些,心安理得地坐山观虎斗。”

    昤安思忖着道:“陛下说的臣妾都明白,只是如今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实在不是咱们任性内斗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赶紧调用良将平息战乱。”

    王珩苦笑,定定看着昤安:“争与不争,何曾是咱们能够控制的,人心难测,欲望衰而复起,本就是最难揣测的东西。咱们的当务之急,乃是控制好长安内外,再将司徒启的注意力转到霍羲桀和战事身上去,如此,既隐瞒了朕的病情和祈鸳的身孕,也给了咱们韬光养晦的时间。至于霍羲桀和司徒启…他们都是顶顶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任凭他们再怎么斗,这仗也是要好好打的,否则成了亡国之臣,他们又上哪里讨这份泼天富贵去?”

    昤安犹疑道:“司徒启能在长安消停一会儿固然是好事,可那霍羲桀……他私自占领粤北还擅自增援齐鲁,如此猖狂,全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我就怕……要是他起了反心,咱们可就岌岌可危了。”

    王珩掂量着道:“所以,咱们要用司徒启牵制着他,同时,也要用霍羲桀牵制着司徒启,如此一来,咱们也可松快些许,只看他们之间尔虞我诈,咱们却可以且顾眼下,到时坐收渔利。”

    昤安细想半日,却也当真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缓缓道:“既如此,那咱们便还让司徒启主理齐鲁和燕地战场之事,让他和霍羲桀相互牵制,得一时安静,”她眼底似有无限的叹惋,直直倾泻下来,“仗这样打下去,人却还这么斗来斗去,只是苦了百姓,受此灾殃,颠沛流离,还不知何时才得以过上以前的太平日子。”

    王珩的笑似月下的影子一样,拉出诡异的悠长来:“在这世间,只要有权力,斗争就永远不会停止,只要人活着,就永永远远斗个不停。这就是做皇帝的好处了,享受着锦绣成堆,不必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发愁,却要终生陷在这往往复复的斗争之中,片刻不得自主。”

    昤安突然觉得浑身凉意四起,冷地她不住发抖,连头也像支撑不住了似的开始眩晕起来,不知是真实还是幻境。帝王权谋、生死一瞬,摆在她面前的始终只有两条路,要么争,要么不争,要么生,要么死。

    似乎,她再无选择。

    是了,本就是毫无选择,再怎么不甘、再怎么愤怒、再怎么惘然,她也是期期艾艾兜兜转转,别无选择。生逢乱世,不管皇帝还是皇后,权臣还是将士,白丁还是平民,他们都别无选择,只能这么无穷无尽地活下去,活在那场灿烂而迷茫的虚幻里,睁眼,却尽是惘然和凄恻

    秋,终于还是彻底来了,比去岁的快,比去岁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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