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这般世俗的桥段终究还是发生在她陆言心身上
北京,建筑协会大楼。
中国建筑协会会长蒋其昌领着一群建筑协会的成员也在观看这档节目。
抛开名誉地位给人的威信带来的加成不谈,蒋其昌其实是个性格严肃甚至称得上执拗的怪老头。
就比如现在。
别人在看节目的时候或喜或忧总会有点反应,蒋其昌则不同,他的面色从节目开始就未曾变过,眼神一直以一种审视的意味观看节目,搞得房间内的气氛十分僵硬。
毕竟上面的大佬没有开口,下面也没有人敢擅自表达自己的看法。
所幸这种情况在此刻终于有所改变。
当主持人将陆言心写给林沐白的那封信一字一句朗读出声时,蒋其昌那仿佛千百年未曾变过的面色首次出现动容。
“老师她总是这样子,看事看得太重,心思又敏感,到头来伤了的还是自己,大半辈子了,自己也不知道改改。”
蒋其昌指着电脑屏幕,嘴角挂着浅笑,似是嘲弄。
说实话,任谁看到这副场景都会被蒋其昌指指点点的样子和语气中显而易见的埋怨带跑偏认为他和陆言心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
但真实情况却是颠倒过来的,陆言心才是他蒋其昌的老师。
不要觉得违和,陆言心是在中国现代建筑学这条路上走得最早和最远的那批人之一。
到了现在,除了硕果仅存的几个老人之外,建筑学界的大部分学者,不论年龄大小,或多或少都跟陆言心沾点师承关系。
幸好房间里的建筑协会成员对蒋其昌和陆言心之间的关系还是有所了解的,倒也没有愣头青冒然出声置喙这种奇怪的师生关系。
蒋其昌指点完了陆言心,又将目光放在林沐白身上。
他托着下巴思考了好一会,自言自语这样道:
“我有种预感,也许这档节目给我们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林沐白这个人。”
“更进一步讲,也许林沐白才是在中国建筑学界走得最远的那一个,‘中国现代建筑学之父’这样的称号应该放在他的身上。”
蒋其昌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甚至可以称得上离经叛道了。
在场的一些对陆言心极为尊重的建筑协会成员几经犹豫还是出声反驳:
“会长,您说笑了,也许林沐白是有点贡献,但怎么能比得上陆言心老师呢?”
“陆言心老师的那些成就可都是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林沐白还是无法比拟的。”
“会长,别的不说,这次你确实有点过了,陆言心称得上我们在场所有人共同的老人,你连自己的老师都要有所质疑吗?”
蒋其昌没再说话,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电视屏幕,眼神却逐渐有些怅惘。
他对陆言心老师自然是极为尊敬的,只是节目看到现在,他身为建筑学者的理智告诉他:
也许林沐白才是更值得被尊敬的那个人。
他鞠躬尽瘁,一心只为将自己国家的建筑学水平带到新的高度。
他不求名利,甘愿收敛自己的锋芒将自己埋身在陆言心老师的背后。
所以,历史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一手塑造了陆言心老师这样一位建筑学界的璀璨明珠却终究没有在史书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想到这里,蒋其昌叹了口气。
也许最终是世人糊涂了啊!
………………
逼婚,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世界上很多爱情悲剧的源头。
只是陆言心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种听起来便十分世俗的桥段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事情是这样的。
家兄陆知铭不知从哪里听来女孩子结了婚心便会踏实安稳下来的言论,于是说服父亲开始在家族的社交圈内为陆言心物色夫婿。
而经过好一番千挑万选后,一份北平的贵族公子哥名单就这样新鲜出炉。
陆言心记得那天该是周末,鸟儿一大早便在树下叽叽喳喳吵得人不得安生。
她像往常一样洗漱过后便开始对着窗子发呆期待林沐白下一封信的到来。
所以当家兄陆知铭将名单装进信封甩在桌子上时,并不知情的陆言心第一反应还是林沐白的信又到了,于是开开心心沿着密封线将信封撕开。
心中还在想这次林沐白的信怎来得如此之快,也不知道勘测团队在山西的考察工作进行地怎么样了。
只是当信封被拆开,映入陆言心眼帘的却并非是想象中的折叠起来的白色信件,而是一叠背后写有人名的黑白照片。
陆言心好奇翻看了最前面的几张照片,发现都是男性青年的单独照,背景不一,共同点是都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对着镜头,笑得锋芒毕露。
“这是什么?”陆言心疑惑看向陆知铭。
陆知铭笑了笑,随后说道:
“以前是我这做兄长的不对,忽略了你的终身大事。”
“唉,不知不觉我这妹妹也长这么大了,我这一时还真没反应过来,总在想着你小时候扎两条麻花辫跟在我屁股后面的事情。”
“算了,不说了,这些你都看看,有没有合你眼缘的,然后我们挑个日子跟那边见一面把事情定下来。”
陆知铭话说得颠三倒四,可能是想遮掩自己的真实意图。
陆言心把话来回咀嚼了一番还是察觉到了其中的关键信息:终身大事,定日子。
这分明就是来自家兄陆知铭的一次逼婚。
了解到这里的陆言心的脸色一刹那变得难看起来。
她陆言心是什么样的人。
她游历过世界的中心欧洲,见识过进步思想;
她拥抱一切变化,并由衷期待新事物的发生;
她曾与高高在上的洋人谈笑风生,也曾在学生游行的队伍中振臂高呼。
逼婚这样只存在于旧中国的糟粕本该与她陆言心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可是,为什么?
这样的事情她终究无法逃脱。
陆言心的手像触碰到什么烫手山芋般一瞬间缩回来,手上的照片也洒落满地。
她瞪大双眼盯着陆知铭,一字一句:
“陆知铭,我不嫁。”
因为过于气愤的缘故,陆言心竟直呼了家兄的名字。
陆知铭摇头笑了笑,他从座位上起身慢条斯理将地上的照片一一捡起在手中排列整齐。
“你看,我这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急起来了。”
“没让你现在嫁人,只是先相看一下定个人选。”
“我和父亲还想再留你几年,就算那边同意了我们还不乐意呢。”
陆言心闻言面色有所缓和,却终究还是无法忍受自己的人生大事被这般横加干预。
“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行为就是在逼我嫁给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喜欢?”
陆知铭低声笑了笑。
“你还小,懂什么叫爱什么叫喜欢吗?”
“别人花言巧语几句便恨不得将心肺都掏给人家。”
“这种行为真的很幼稚。”
陆知铭说到这里举起手似乎想像小时候一样抚摸陆言心的头顶,只是手伸到一半才察觉到双方已经不是能做出这种行为的年纪了,于是尴尬一笑将手收了回去。
“听话,我和父亲总不会误你。”
“这些照片你仔细看看,都是北平的良家子弟,我和父亲精心挑选出来的,有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儿子,也有军阀的独子。”
“若是你不喜欢在外打仗的也行,后面还有外交总长、财政总长的儿子,都是外面留学过的,想来跟你也有共同语言。”
说着陆知铭便将手中整理好的照片递给陆言心。
陆言心并未接过,她冷笑一声打开陆知铭伸出的手臂。
“你觉得没见几面便结亲的两个人在一起会幸福吗?”
“怎么不会,我和你嫂子不就是这般认识的,现在不照样很幸福。”
陆知铭说的大嫂陆言心见过,按照古人的眼光来看是个相当值得被称道的大家闺秀。
她写得一手好字,看人的时候嘴角总是荡漾着温柔的浅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只是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将家兄陆知铭家庭中的一切事务也都打理地井井有条。
陆言心心知肚明,像她那般的女子才是如今社会中的主流,才是被大多数的男子所喜欢,大多数家庭所需要的。
只不过这些陆言心并不喜欢,也变不成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陆言心深吸一口气,看着家兄陆知铭的眼睛认真说道:
“我知道,只是我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一方小小的庭院里面,你和父亲挑选的这些人都是极好的,只是我不喜欢。”
三番两次遭到拒绝,陆知铭再好的涵养也有些忍受不住,他额头上的皱纹几乎拧成“川”字型,嘴角一直挂着的笑容也消失不见。
“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
“营造学社的那个林沐白吗?”
陆言心没想到家兄陆知铭会在这时候提到林沐白,有一刹那一直隐藏起来的心事被戳穿的慌乱。
“是又怎么样?”
“怎么样,你还好意思说怎么样。”
“你觉得跟一群泥腿子混在一起风尘仆仆勘测什么古建筑那是你一个世家小姐该做的事吗?”
“听大哥的,什么国家啊,民族啊,文化啊,建筑啊,这些都跟你一个弱女子毫无关系。”
陆知铭面色激动,苦口婆心地对陆言心劝诫道:
“你应该做的就是找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嫁了,然后在租界里平安顺遂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晴天的时候你可以约那些名媛贵妇一块出门逛街,雨天的时候则可以约她们一块来家里喝下午茶。”
“哪怕有一天日本人打过来了,你的日子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租界总是如今这个国家最为安全的地方了。”
陆言心摇摇头。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躲又岂是躲得过去的。”
“那是你期望的,却不是我想要的。”
陆知铭愣住了,他盯了陆言心好长时间才用嘲弄的口气说道:
“匹夫。”
“你以为自己是谁。”
“你只是个弱女子。”
“那些大人物都改变不了的事情你又能做些什么。”
“还是你觉得自己跟着营造学社保护了几个古建筑就是为国家做贡献了。”
“我告诉你,不是,没人会在意那些狗屁建筑。”
陆知铭讲到这里声音愈来愈大,语气也变得越来越坚定。
“长兄如父,父亲管教不了的就由我来管教。”
“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陆言心,你听好了。”
“三天时间,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挑选好自己认为合适的人告诉我。”
“如果没有,到时候就别怪我和父亲帮你做决定了。”
陆知铭扔下这样一番话夺门离开。
陆言心也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瘫倒在座位上。
原来她自始至终未曾逃脱开来。
陆言心曾以为自己游历过不少地方,见识过不少人情,算是已经飞出云天,遨游四海,彻底与这方土地的糟粕割裂开来。
只是她以为的终究是她以为。
归来之后她仍旧要被困在牢笼之中,乖乖遵循旧时古礼。
她的根已经与这片土地深深绑在一起。
陆言心看着窗外屋檐上挂着的迎风飘荡的响铃,却蓦然想起那天夕阳西下,她送林沐白离开北平时他说过的话:
“陆家小姐,努力去做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吧,只要你走得足够快,这世间的所有灾难困苦都会始终慢你一步。”
想到这里,陆言心攥紧双拳,心中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她要逃,逃到林沐白身边去。
天下之大,却只有他才是真正理解她接受她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