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愿人世间的万般苦难始终不曾与你相随
外出勘测团队从北平离开后，营造学社彻底成了空架子，陆言心的禁足令也被解除。
只是虽说如此，陆言心却感觉自己的生活过得远没有以往充实。
此刻的她才终于发现自己平时来往的人虽多，但偌大个北平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讨论些共同话题的知心人。
于是陆言心开始一趟趟地往邮局跑，就是期待某一天翠绿色的邮筒中掉落出来的信封会写着“陆言心亲启”几个字。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来自林沐白的第一封信终于送达了北平。
信到那天，陆言心颤抖着手将信件从邮递员的手中接过，而后将其紧紧抱在怀里往家中走去，生怕被别人瞧见也生怕弄丢。
只是等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后，却又突然舍不得将信给拆开。
陆言心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怕信件中所言满足不了自己的期待，却又连自己究竟期待些什么都不知晓。
陆言心将信封放在阳光底下仔细打量，三张伦敦帆船样式的邮票密密贴在信封左上角。
因为在怀中揣了很长时间的缘故，陆言心拿住信封的指腹甚至还能感觉到一股温热。
信封在阳光的照射下愈显单薄，她可以很轻松地瞧见里面被折叠起来的白色稿件。
犹豫了好久，陆言心才下定决心从书橱中拿出剪刀沿着密封线小心翼翼将信封拆开，而后将其中的稿件拿出。
她的指尖紧紧捏住稿件的两角缓缓打开，这封传递了千里之外情意的信件终究还是展现在了陆言心眼前。
“陆家小姐言心，见字如面。”
“我在距离北平九百多公里的山西给你写信，却不知你在北平是否一切都好。”
“我拿起笔在手中，心中万般思绪就像此刻房梁上的蛛网一样纠结，只是顾自思索了半天终究没有半个字落在纸上。”
“由此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摆弄文辞的才能，索性便挑几件你可能关心的事情讲述。”
“若有杂乱无序之处，还请见谅。”
“勘测团队在三天前就顺利抵达了目的地山西应县，目前还没有外出进行勘测过。”
“这几天团队所有人都在做勘测前的准备工作，比如询问当地的村民本地是否存在时间久远的古建筑等等。”
“至于为何会选择山西应县，是因为我在北平出发前曾在一部古籍上读到山西应县可能存在一处辽代木塔，是的，你没看错，就是日本人断言已经不存在的辽代木制建筑。”
“那部古籍有相当程度的可信，所以我决定率领勘测团队第一站来山西应县碰碰运气，能找到自然最好，若是找不到也不必气馁，便当为勘测工作积累经验。”
“相信中华偌大总会有沧海遗珠存在，嗯，那天跟你说的话不仅是对你说，同样是对我自己的鞭策。”
“虽说如此，某些时候我也会悲观地想即使真的存在宋辽古建筑，在我有生之年又能否碰到呢？”
“每当想到这里，我后背便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惶恐之余竟开始憎恨自己在虚度光阴，恨不得下一刻便飞到一处古建筑前进行勘测。”
“哪怕是元代或者明清时期的也好，起码会让我自我安慰自己有在为落后的中国建筑学贡献一份心力。”
“只是这种事终究还是急迫不来。”
“应县这种小地方并不通车，乡间的小路泥泞难行，营造学社的汽车也无法开进来，所以我们勘测团队一行人只能在大同转车，然后徒步前往应县。”
“到达应县之后我们住的是村里的民宿，房屋破旧，角落里都是蛛网自不必言。”
“此地的民宿竟然还只有火炕，蚊子跳蚤总在你的身边飞来爬去，入夜了也时常有老鼠啃食东西的声音在耳边作响。”
“为此勘测团队的一行人这几天一直都休息不好，白天也没有精神。”
“我们决定耽搁几天将房屋重新打扫一下再进行建筑勘测，起码得让人有个入睡的环境不是。”
“不过想来即使打扫过后环境也是远远不如北平这种大城市的。
“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乡下总是传染病的高发地点，甚至多半还是以现在的医学条件无法治愈的大病。”
“虽然我们一行人暂且没有遇到，却仍然对此望而生畏。”
“在这种关乎生死的大事上我们无能为力，只能自己做好防护，期待这种倒霉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说实话，我内心中已经暗自庆幸你没有参与这次的外出勘测活动了。”
“如你这般的世家小姐本该便是住在天上的，若是沾染了这些世俗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私心也是希望你能一直高高在上不惹尘埃的。”
“这不是嘲讽，而是我最为真切的祝愿，愿人世间的万般苦难始终不曾与你相随。”
“其实我们在出发前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一行会遇到各种困难，只是当困难来临到身边，我却发现我们终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坚强。”
“勘测团队中已经有人打起了退堂鼓，打算过几天天气暖和些便打道回转北平。”
“这对勘测团队的士气其实是很严重的打击。”
“这几天勘测团队里的人嘴上不谈，心里的怨气我却看得出来。”
“凭什么我们要在这里遭受这般苦难。”
“这一定是很多人的想法吧。”
“我并不想责备他们，因为有时我自己也会生出这种想法。”
“想来学社中的成员家世出身即使再不济也总是读书人，自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窘境的，一时无法忍受也是在所难免。”
“但说实话，回去的想法我却是从未有过。”
“如果说这种艰辛是中国建筑学崛起所必须经历的，那么我愿意忍受这一切。”
“我也相信团队中的大部分成员的想法也是如此。”
“为此，我们必须坚持下去。”
“当然，此地也并非全无好处。”
“当地的居民非常热情，在与他们的交谈当中，我们丰富了许多以前不曾知道的见闻，想来对之后的勘测工作总会有所帮助。”
“还有山西应县的刀削面和羊肉泡馍很是不错，只不过我并不希望你会有吃到这些的机会。”
“另外就是山西的风比北平要大很多，生活节奏却慢上许多。”
“每当日暮时分，炊烟总会缓缓从相邻的村舍中依次升起，远远望去倒令人有种说不出的心神宁静之感。”
“嗯，这一切对我们来讲都算是苦中作乐了。”
“信写到这里也该告一段落。”
“纸短情长，万般心思谴倦下了笔却终觉平常。”
“总之，勘测团队在山西一切都好，心安勿念。”
“林沐白敬上。”
书信并不长，林沐白的字也只能说是中规中矩，起码比陆言心以往见过的书法大家比要差上许多，只是即便如此，陆言心却仍恋恋不舍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她双手抱膝坐在床上，抬眸间瞥见身侧的香炉亦是烟雾缭绕，却不知林沐白在山西所见的炊烟升腾是否是相同一番景象。
看到这里，陆言心兴致勃勃想给林沐白回信。
她将洁白的稿纸摊开在桌面上，给钢笔饱满地吸入了蓝色墨水。
只是拄头想了半天陆言心却终究没有写下半个字在纸上。
到了这时，她总算体会到了林沐白信中所言万般心思无从下笔的苦恼。
暗自埋怨了自己几声，陆言心无可奈何放下手中的钢笔。
她看向窗外，眼神似是要透过高高的围墙看到千里之外的山西。
林沐白，你在山西也一定要一切都好。
陆言心暗自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