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入安州城(十一)
前些日子崇珣一路从壬国北上,本就舟车劳顿,刚到安州城又接二连三的出事,总算,昨晚算是真正睡了一个安稳觉。
晨起后精神不错,疲乏和惊吓都被一夜好眠给驱散了。
他虽然身子骨不好,但适应能力一贯很强。
今天天气稍稍回暖,园子里的秋虫纷纷活跃起来,躲在青灰色的草叶底下聒噪地叫,崇珣不愿意闷在房里,就坐在八角亭中隔着矮墙看隔壁院子里的工匠进进出出。
也不知道齐蔚是怎么跟他们交代的,崇珣觉得他们有把整个园子拆除重建的意思。
还有管事吕丰。
从前天晚上入府开始,一直都没机会正式认识一下,直到今天早上他才来拜见,匆匆客套了几句便去忙活翻修宅子的事了。
崇珣明白,或许在吕丰看来,翻修宅子是六殿下派下来的任务,远比应付自己这个没用的质子重要得多。
对这些琐事,他并不在意,他在考虑自己可不可以在安州城内自由行动。
昨天是因为有齐蔚陪着,谁也不敢说三道四,之前刚穿过来有点懵,倒是忘了跟咏帝问清楚,对于外出之类的有没有限制。
一阵轻盈的脚步伴随着环佩的脆响由远及近,凤儿捧着一叠洗好的衣服走进院子,一见珣公子在亭子里吹风,连忙小跑着进屋里取来昨日补好的斗篷。
她擎起火红斗篷刚要递上,忽然瞥见上面密密的针脚,就有点不安,细嫩白皙的小手紧紧抓着上好的羽缎,进退两难。
“公子……”
从他进院起,崇珣目光就一直无意识地跟着她,脑子早就飞走了,听她招呼才回过神。
眉梢微扬,崇珣一眼看懂她的意图,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些缝补的痕迹,莞尔一笑。
他向凤儿主动伸出手:“多谢了。”
凤儿愣了下,马上欢喜起来,小脸红扑扑的:“婢子给公子披上!”
于是动作轻轻柔柔地给珣公子披上斗篷,还在领口处打了个漂亮的绳结。
“公子,刘太医刚刚还问婢子公子醒了没,说待会儿来给公子换药!”
“对了,太医还给公子煎了药,公子吃过早饭喝可好?”
“吕管事说,这边翻新宅子可能会吵,公子若是觉得烦,可以暂时搬到南院!”
……
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却不让人觉得聒噪。
崇珣脸上始终擎着笑,一直听她说完,淡淡回了句“都好”。
凤儿心里顿时幸福得冒泡泡,公子的性子真是太好了,比她见过的所有王公贵胄世家公子都好。
来这里之前,所有人都在担心新主人脾气古怪、乖张暴躁之类的,现在看来刚好相反,公子人很随和,长得又好看,简直堪称完美!
吃过早饭,刘太医提着药箱走进来。
他冲崇珣行了一礼,便将药箱放到八角亭中的石桌上。
目光在崇珣脸上逡巡一圈,欣慰地抚须道:“珣公子今日气色不错。”
崇珣挑唇一笑,不置可否:“有劳刘太医。”
刘太医颔首,心中感叹这位质子言行举止滴水不漏,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不过,这也正常,他这种处境,中规中矩就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其实他不知道,一直以来,微笑都是崇珣的保护色。
小心翼翼拆掉他头上的纱布,刘太医仔细检查他的脸,见伤口洁净干燥,没有溃烂流脓之类的,十分欣慰。
六殿下对这位质子的伤耿耿于怀,并且一再强调,绝对,绝对不能让珣公子脸上留疤,原因大体他能猜到一些。
在六殿下看来,珣公子脸上留的不是疤,留下的是他六殿下的耻辱。
在陛下的庇护下,那年轻人每日意气风发的,压根没受过什么真正的波折,这次护送失手大概让他的自尊心格外受挫。
“伤口愈合得不错,纱布不用再蒙了,吹吹风反而好得快,只是要当心别碰到了。”
刘太医叮嘱完,手脚麻利地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扁扁的玉罐。
玉罐还没有巴掌大,通体翠绿,透着莹莹水光。
崇珣下意识瞥了一眼,心头略感震惊,这玉看着水头不错,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宝贝。
似乎猜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刘太医笑眯眯打开罐子,登时,一股沁人心脾的药草清香弥散出来。
“这是南蛮进贡的伤药,南蛮地界的奇花异草不计其数,大多有奇效。”他一边解释,一边用小玉勺挖出来一小坨药膏。
“贡品?”崇珣并不清楚他说的这些。
“是。”刘太医点头。
崇珣嘴唇动了动,盯着他的动作怔怔出神。
刘太医放到指尖擀开,等到药膏变得晶亮绵软,才动作轻缓地抹在崇珣脸上。
“这是六殿下从毛贵妃那硬讹来的。”
“啊……”
“毛贵妃是六殿下的母妃。”刘太医笑眯眯地解释,仔细把药涂均匀,又把玉罐封好,搁到崇珣的面前,“隔十二个时辰涂一次,半个月下来公子就能恢复如初了。”
崇珣木然点点头。
刘太医起身:“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一会儿端来给公子服下。”
“多谢了。”
隔壁院子传来锯木头的声音,确实有点吵,崇珣却毫不在意。
他微微仰头,长出一口气,只觉得头顶苍穹雄浑高远,澄澈的要命。
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石桌上的玉罐上,那小罐子玉色纯正没有一丝杂质,剔透的外壁上朦胧倒映着头顶嶙峋树影和几点天光。
过了大约一刻钟,又有人踩着青石板上的落叶走进院子。
崇珣还以为是刘太医回来了,可一回头,正见到齐蔚高大的身影正穿过月亮门。
齐蔚面目少见的冷肃,可在两人视线碰撞的一刹那,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惊喜地看着崇珣摘去纱布的脸。
“珣宝贝,本将军回来了!”
齐蔚兴冲冲地跑过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十分熟络的样子,顺手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到桌上,对着面前干净清朗的脸左看右看。
崇珣眼皮跳了跳,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又回来了。
还用这么恶心的称呼叫自己。
他扯出一个艰难的笑,跟他打了个招呼,又被齐蔚打量的不自在,避开他的目光,正好落在那个漆红食盒上。
“哟?这才两天就快好了?刘太医果然可以啊!”齐蔚大笑。
可崇珣一低头,他就看不清楚了,于是便凑近了些,稍稍倾身,自下而上的打量。
眼前突然出现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崇珣忙下意识把头转向一旁,却被他一下子擒住了下巴。
“躲什么啊,给本将军看看几时能好!”
崇珣冷不防被他有力的大手一捏,登时浑身一滞,发出一声惊喘。
淡冷的唇瓣被迫微张,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明媚阳光下,光洁的额头饱满透明,整张脸像是暖玉琢出来的。
下一刻,齐蔚兴致勃勃的眼神就不自觉从那道伤疤默默移到手指上方的粉唇上,几乎要挪不开。
“……”
滚烫的呼吸掠过齐蔚的指尖,烫的他直接松开手,身体一下子跌回到石凳上,他顾左右而言他:“咳,恢复的不错。”
崇珣:“……”
桌子底下没人能看见的地方,齐蔚的双手交叠在一起,狠掐自己的手背。
妈的,齐蔚,你有病吧!
瞥到他泛红的耳尖,崇珣稳了稳心神,确定自己没发病之后,出声努力缓解尴尬:“将军的伤真不要紧吗?”
“不碍事不碍事!早好了!”一边大声嚷嚷,还一边挥手,手臂看起来确实比昨天傍晚灵活的多。
崇珣见他这回像是真的好了,这才安心了一点。
齐蔚眼睛一转,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掀开那食盒的盖子。
“据老邢说,这蒸花鸭在安州城内仅此一家,我吃着味道还不错,方才回来的时候路过仙客居,想到那天你没吃成,给你捎一只回来尝尝。”
盖子一掀,一股香气就溢出来。
食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一盘鸭肉,蒸成浅金色的鸭皮泛着油光,油而不腻,淡粉鸭肉鲜嫩多汁,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崇珣愣了半晌。
“怎么样?”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愣,齐蔚迫不及待地问,看着像是要流口水。
稍显犀利的目光闪了闪,随即敛去,崇珣恍然失笑,轻声回答:“嗯,看起来不错。”
齐蔚乐的一拍大腿:“好,咱们午饭就吃这个!”
崇珣把食盒盖回去,顿了顿,又把那个玉罐推到齐蔚面前。
齐蔚挑眉:“什么意思?”
崇珣垂眸,脸上再次露出清润的笑:“这药将军拿回去,我受不起。”
“啊?”齐蔚拿起玉罐,指腹轻轻在罐身上摩挲,望向崇珣的目光满是不解,“怎么就受不起了?”
“听太医说这药珍贵,我看还是还给贵妃的好。”
“嗨!”齐蔚一脸无奈,“这有什么的,还说你不是多事的人?”
“还是还回去的好。”崇珣坚持。
“珣公子不用放在心上,这东西别人又用不上!”齐蔚啜着牙琢磨片刻,劝道:“珍贵不珍贵的,用上了、见效了才叫珍贵,摆在柜子里那就是没用的废物。”
他把那罐子往崇珣面前一搁,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用行动向崇珣表明:本将军态度坚决!
“所以!你用它最合适,也好跟我们证明一下,它的确是神药!”
崇珣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书中人物噎得无力反驳。
藏在大袖里的指尖动了动,最终还是拿起玉罐,揣进袖子里。
他微微欠身:“那就多谢将军,多谢贵妃。”
齐蔚连连摆手:“别别别,公子别总是那么客气,你我今后同一屋檐下住着,你这样可没法痛快相处。”
同一屋檐下?
崇珣一愣,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睛不由得睁大。
齐蔚在他透亮的眸子看到自己得意洋洋的倒影,于是收敛起嘴脸,正色道:“今日起,本将军便要带人在贵府住下,奉皇命近身保护珣公子,还望珣公子不要推托,若是有任何不满,去跟父皇说好了!”
“……”
崇珣的俊脸差点没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