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入狱(三)
丁啸月回到公子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听凤儿说,自从下午六殿下离开后,公子就一直在房间里,没发出过任何声响,像是睡着了。
灯没点,火炭没让加,晚饭也没吃。
丁啸月有些不放心,还是敲响了崇珣的房门。
没有得到回应,略一犹豫,他直接大着胆子将门推开了。
炭盆早已经燃尽,屋子里冷飕飕的,丁啸月在房内巡视一圈,终于借着门外投进来的月色看到床榻上模糊的人形轮廓。
崇珣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黑暗中,眸子里的光芒显得格外明亮。
“公子?”
他轻轻喊了一声,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之下,仿佛从虚空中被拉了回来。
“回来了。”
“嗯,回来了。”
丁啸月反手关上门,摸索着燃起火烛,担心晃到主人的眼,又罩上纱罩。
他把手里的书递向崇珣:“文丞相说找了那本孤本好久都找不见,原来落在旧府邸了,怕公子没书看,又捎回来两本。”
崇珣没接,只是淡淡瞥了那两本书一眼,朝桌子方向一偏头:“放着吧。”
“公子,您……”
丁啸月想要关心一下,却听崇珣冷然说:“出去。”
他默了默,退出去。
南院中的灯光整夜未熄,直到天空泛起青白,豆大的火头闪了闪,终于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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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蔚离开公子府第八天,一切相安无事。
只是前天乾王府派人送来了几大车东西,衣食住行应有尽有,没一样不贵重。
可崇珣看也没看一眼,就叫人统统堆进库房,他对乾王近乎于“表扬”的态度嗤之以鼻。
崇珣没有任何举动,也没有再给文苍云回信,他就闷在屋子里读了八天的书,顺便,把刘太医也打发走了,看到他就想起某些让他难受的往事。
如今公子府里,除了文苍云派来的仆役,再没有不安全的人了。
确认齐蔚不会再回来之后,崇珣开始着手安排往后的事。
吕丰一早就得到命令,珣公子为了自身安全,命他带着丁啸月去人市选两名身强力壮的护院回来。
两个时辰后,在丁啸月的精挑细选下,终于带回来一对外地过来讨生活的年轻兄弟,哥哥叫乔东,弟弟叫乔南。
两人体格不算壮硕,但体态轻盈,身手不错,长相不惹眼,正适合做贴身护卫。
吕丰当然不懂这些,他都是听丁啸月说的。
崇珣打发走吕丰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目光在扫过乔南脸上的时候稍稍停了停。
乔南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但能看出,他相当不安。
虽然丁啸月说过,二殿下并没计较被误伤的事,但按他往常的性子,皮肉上一通责罚是免不了的。
乔南心里腹诽,丁啸月还说二殿下转了性,哪儿转了?
目光还是一样的阴郁,不想理人的时候还是一句话都不说,想要抽人鞭子的时候还是会掏鞭子……
咦?
他惊讶地发现,二殿下从腰间掏出来的不是鞭子,而是一袋银子。
“拿去买两套衣服,都什么时节了,你俩还穿单衣?”
“不,不冷!”乔南受宠若惊,咧了咧嘴,手却死活不敢伸过去接银子。
崇珣盯着那银子,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他知道自己以前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让手下死士都怕成这样,那……还真不是一般的坏东西!
记忆中的场景和临场感官毕竟是不一样的。
他无奈地暗自叹了叹,把银袋塞进哥哥乔东手里:“拿着吧,人生地不熟的,手头宽裕点好。”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又看看站在一旁憋着笑的丁啸月,还是不敢接。
崇珣扬了扬手里的钱袋:“拿着,去置办几身过冬的衣物,顺便打听打听城中的消息。”
见二殿下很坚持,乔东这才谨慎地接过,试探地问:“殿下,您是想知道城中什么消息?”
“朝堂中的,民间的,什么都好,有任何不正常的事,统统回来告诉我。”
乔东很不理解。
二殿下起先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来暮国躲清静,壬国那边对付崇达的大网已经拉开了,人一扳倒,二殿下立刻就可以转身回壬国去,现在想在安州城中打探消息,是为什么?
他看向丁啸月,丁啸月回他一个“不要多事”的眼神。
这伙人之前一直在城外躲着,所以不清楚城里的流言,更不知道他们的二殿下如今在城中“风头”正劲。
他们只是死士而已,哪怕是杀人放火,残害无辜,只要是主人的吩咐,他们就照做。
崇珣也不过是让他们随便探听一下城里的消息。
暮国朝廷的内奸也好,乾王和太子的动向也好,还有澹台青,文苍云,陈长义……那些平静无波的表象下隐藏的腥风血雨,哪怕有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也想顺着微不足道的线索掘开一大片秘密。
可是他等到的消息跟这些都无关,而是齐蔚。
昨夜,六殿下齐蔚连夜被召进宫,清晨没到就被陛下下旨投进刑部大狱,已然成了城中惊天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后,崇珣呆了半天。
怎么回事?
那个傻子的结局不该是风风光光的么,怎么突然就be了?
再说,一般皇子犯错最多不过是关在家里闭门思过,况且咏帝那么宠他,怎么直接下狱了?
崇珣忽然就坐不住了,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看得丁啸月直眼晕。
虽然崇珣跟他透露过几次,跟暮国六皇子亲近完全是在利用他,可是丁啸月下意识觉得,殿下这回可能真栽了。
“乔东他们回来了没?”
“还没,公子,朝廷的事,民间不太容易打探,您再容他们些时候。”
崇珣点头。
那俩人出去买东西,带回来消息之后,立刻又被崇珣赶出去继续打探,都快天黑了还没回来。
崇珣必须知道齐蔚为什么被关起来。
“公子——”
乔东和乔南不抗念叨,急匆匆走进院子,一进屋,乔南还打了个喷嚏。
崇珣迎上去,神色掩饰不住的焦急:“怎么样?”
“是北疆戍边将军袁路禛突然还朝,向咏帝面呈了当年六皇子在北疆时杀良冒功,贪赃枉法的罪证,听说还有万民血书,罪证确凿。”
“什么?”崇珣怔住。
“说是,六皇子当年在北疆时,率部杀死的敌寇不是敌寇,而是两国边关的无辜百姓,都给算人头报给咏帝了,前两年有受害百姓的亲眷一齐写了血书,呈给袁路禛,他暗中查证两年,终于把这事给查实了。”
“……”
“还有,军饷被六皇子贪了大半,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却敢怒不敢言。”
“……”
怔愣良久,崇珣想起那张少年意气的脸,轻轻嗤笑出声。
他不信。
齐蔚压根就不是贪功的人,何来杀良冒功一说?领功就为了回国都之后混日子玩儿?
齐蔚自然也不是贪财之人,他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得宠皇子,需要贪那点军饷?
谁在构陷齐蔚?
谁最恨齐蔚?
自然是太子。
太子一直都视齐蔚为眼中钉,无论是原书里因为争宠,还是现在因为自己……或许那天齐蔚大闹太子府强行带走自己就是引子。
看着天边刺破厚厚云层的暗红色晚霞,崇珣强压下心中的燥气,让厨子用尚食局送来的最好食材做了几样花式点心。
今天已经晚了,明天一早,他打算在陈长义出门前去他家里一趟。
陈长义是刑部侍郎,而他必须见到被关在刑部大牢的齐蔚,跟他问清楚,当年北疆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流言,又或者,一切完全是袁路禛捏造出来的。
记得原书中提过,太子的势力与齐蔚和乾王这一方争斗不休,其中就有戍边将军袁路禛的协同,崇珣知道他是太子的人,太子曾给过他不少好处。
崇珣回忆着书中的情节,觉得自己想法除掉这个戍边将军不难,但除掉他不重要,关键是,为齐蔚证明清白。
哪怕今后是路人,他也不想让他为了自己留下什么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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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的清晨,北风夹着雪沫漫天狂撒,路上行人无几,连街边的野狗都缩成一团。
马儿拉着车走在青砖路上,一步一滑,车辙发出渗人的脆响,像是随时都可能断裂。
天冷风大,车厢四处漏风似的,将炭盆烧起的那点热度全都吹散了,崇珣感觉自己手脚冰凉,几乎没了知觉。
丁啸月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在前头一声不吭地赶车,时不时吸溜一下鼻涕。
半个时辰的路走了足足一个时辰,陈府总算到了。
崇珣用冻得通红的手亲自提起食盒,叩响陈家大门,顺便把陈长义的居所打量了一圈。
比普通百姓家强不了太多,甚至还不如一般的富户。
据说陈侍郎几年寒窗中了探花,还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地方知府,可由于性子太直,官途止步于刑部侍郎,已经好几年没提升了。
不过崇珣有些纳闷,刑部侍郎是四品官员,不小了,再清廉也不至于落魄至此吧?
门打开,来开门的是陈长义。
他这会儿穿好了官服,看样子正准备去衙门。
见到来人,陈长义愣了下:“珣公子?”
“陈大人。”崇珣脸色苍白,双鬓都好像结了霜。
陈长义有些为难,但想起崇珣身体不好,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人往院子里让。
“珣公子进来坐,寒舍简陋,见笑了。”
“多谢陈大人!”
陈夫人见到丈夫去而复返,十分惊讶,看到崇珣,赶忙把人请进厅中,给倒了杯热水。
崇珣把食盒放在桌上,维持着疏朗的笑:“来看看陈夫人,上回的桂花酿真好喝,在下忍不住厚着脸皮上门,再讨一些。”
陈夫人腼腆笑了笑:“珣公子客气了,我去沏茶。”
这样的天气,谁会大老远为一坛子桂花酿跑来呢?
连陈夫人都想得到,陈大人自然也想得到,他盯着崇珣,考虑该如何回绝。
不料,崇珣不慌不忙捧着一杯热水喝完,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找回了丢掉的魂儿,也不急着开口说正事,而是四下打量他的家。
“陈大人身为朝中要员,却如此节俭,真是难得。”
陈长义没想到他说这个,有些汗颜:“哪里,其实我们暮国朝廷官员俸禄并不高,而且我父亲常年服药,花费不少,没那些闲钱可挥霍。”
“服药?”崇珣抓住重点。
“是,父亲有腿疾,走路时膝盖疼痛难当,只能每天喝药缓解,这些年越来越重了。”
“令尊从前是不是劳累过度?”
“正是,家中世代务农,父亲为了供我读书,加倍辛苦,这才落下毛病。”陈长义有些惊讶,“珣公子懂这些?”
崇珣挑了挑唇角:“略知一二。”
半月板磨损是现实世界里很常见的病,通畅来说,年龄越大磨损越严重,医学上来说,需要及时手术置换金属关节。
这里没东西可以替代关节,当然就只能喝药缓解疼痛,不过也只是缓解,只要还在运动,磨损就会持续,到最后完全走不了路。
“喝药也是治标不治本,我倒是听说有法子能让老人家能减少痛苦,走路也不像原先那么吃力。”
陈长义闻言激动地坐直了:“什么办法?”
“可以做个小玩意帮助分散受力位置,但是得由匠人来做,我只是知道这东西,陈大人去工部找个巧匠说说,要是还不明白,尽管来问我。”
崇珣记得有一种腿部辅助支架原理并不复杂,工匠应该可以做出来,只是之前没人想到这样用而已。
陈长义登时感激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可一想他来此的目的,又冷静下来,只是淡淡地道了声谢。
相比之下,崇珣倒显得落落大方。
“陈大人,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相求。”
陈长义心里顿时打了个突,看着他没接茬。
崇珣才不管他接不接,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见六殿下。”
陈长义断然拒绝:“珣公子,恕我不能帮这个忙,陛下明令,让六殿下在牢中反省,等待派钦差去北疆调查当年旧案,在这期间,禁止任何人探望,就连毛贵妃都不行。”
崇珣抿唇看着他,渐渐憋红了眼眶。
“陈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见他,对不对?跟当年的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想看看他。”
“珣公子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陛下的命令,实在没法子。”
“求陈大人通融一下。”
“公子,这可不敢,万一被陛下知道……”
“陛下不会知道,我就见六殿下一面,说几句就走,保证不给大人找麻烦,再说,六殿下从前那么得宠,陛下不会真怪罪的。”
陈长义仍然坚持摇头。
“陈大人,知道六殿下从我府上搬出去了吗?”
陈长义目光落向别处,不太敢看他眼睛里的期待:“听说了。”
“我跟六殿下闹了点误会,我想找他解释清楚,不想让他到最后都……”他顿了顿,“陈大人相信袁将军弹劾六殿下的说辞吗?”
陈长义眼神微闪。
虽然他很瞧不上堂堂一个皇子整天不务正业的瞎混,但是对齐蔚的人品,他还是相信的,毕竟齐蔚混只是混在表面上,而真正人品差的只会在暗地里做尽肮脏勾当。
他坦言:“只怕都是误会,如果是误会,公子就更不必担心了,等查清楚以后自然会放他出来。”
崇珣摇头:“陈大人,弹劾六殿下证据是哪来的?说句不该说的,袁将军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会轻易让他翻案?”
陈长义一愣。
又见崇珣轻轻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门外暗无天日的天空,良久才回过头,黯然道:“这种事情我在壬国见过太多,怕只怕六殿下没机会再出来。”
对于他的直白,陈长义深感诧异,感觉他真拿自己没当外人。
如此,倒有点硬不下心肠了。
“陈大人,您在刑部说话还是有分量的,崇珣也不瞒您,今天我顶着风雪过来,就是为了求您这件事,求陈大人通融。”
说完,崇珣站起身,冲陈长义一拱到地,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陈长义劝了崇珣一阵,无奈。
要在往常,他肯定挥袖子赶人,就算他不走,自己走总行吧?
可他瞥见崇珣被冻得苍青仿佛葱白一样的手指,还有他不断被头上消融霜雪打湿的面庞,而且,他刚刚还帮自己的父亲想到了缓解疼痛的办法,若是父亲从此真不用天天喝药了,那妻儿的日子要好上许多。
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扶起崇珣的胳膊,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