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酒无好酒(六)
丁啸月为首的,共十人,乃是崇珣在壬国起便豢养起的护卫,他们一路暗中跟到安州城,本来只是以策万全。
但如今安州城情况不明朗,远在壬国的皇兄也不知道安插了多少埋伏在这里,于是崇珣便想法将自己人弄到身边,关键时刻也好支应。
虽说齐蔚信誓旦旦说要保护他,但如今的处境,他不会随意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哪怕对方是齐蔚也不行。
为了不惹明处和暗处的人怀疑,他先是去仙客居,把提前放进香料袋子里的信送给蒙翼,又让手下设了这次的局,不得不从头到尾把齐蔚利用了个彻底。
其实崇珣心里不太过意得去,不过好在,结果和他计算的差不错,除了意外受伤这块……
想到这里,崇珣就觉得背上传来一阵疼痛,不由得皱起了眉,倒抽一口冷气。
倒霉!
丁啸月见状连忙帮他塞了个软垫在身后,忧心地问:“公子,安州城天寒地冻的,还能适应?”
崇珣悠悠叹了口气:“你好好看看地下。”
丁啸月这才注意到,单这间房内就摆了六个炭盆,房子里暖烘烘的,一点也感受不到这是冬天,他这样体格好的甚至觉得浑身燥热。
“原来府里下人说的都是真的,六殿下对公子还真是……”丁啸月说到一半停下,斟酌了半天,才挤出一个比较贴切又中听的词来,“无微不至!”
崇珣忍不住笑了。
对于闲言碎语,他都猜得到。
“行了,出去吧,呆久了惹人怀疑,今后齐蔚不在的时候,你就到我院子里来保护。”
丁啸月不解:“为何要等他不在?”
崇珣跟着也是一愣,琢磨了一会儿。
“怕狗子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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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没多久便跑颠儿颠儿地回来了。
进门时,单手提着满满一书箱的书,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微微隆起,把窄袖的袖口都绷直了,脸上还挂着霜。
“崇珣,书买回来了!”齐蔚献宝似的把书往桌上重重一搁,“这么多,够看了吧!”
崇珣瞄了一眼,赞赏点头:“够了。”
齐蔚拖了个圆凳坐到床边:“怎么不躺着呢?跟你那个新护卫见过了?”
“见了,他愿意留下。”
“那是,谁能不愿意留下?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
“胡扯。”
齐蔚笑而不语,他可没胡扯。
在他的“努力”下,现在的公子府已经变成全城瞩目的地方,崇珣在暮国身份虽低,地位却并不低,很多人都明白,现在正是结交的好时机。
听闻珣公子受伤,有大胆的官员开始来到北城往府里塞各种礼物。
还有些想结交却保持矜持的,挡住他们的最后一层顾虑便是崇珣的身份——壬国质子,这身份不尴不尬,弄不好就要惹祸上身,咏帝也没明示过……别说明示,连暗示都没有,就好像安州城里压根没崇珣这个人。
当然,还有冲着六殿下的面子来的,希望珣公子能给六殿下吹吹耳边风,哪怕提自己一句。
可笑的是,那个本该吹耳边风的人,根本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这些琐事都被六殿下给截在前院,礼物照收,一件接一件挤进库房里,压根分不清是谁送的。
崇珣见他故作神秘的样子,偏不问他正题。
“府衙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
想想也是,无非就是一通认错,然后下次还敢。
崇珣这个始作俑者丝毫没有心里负担。
齐蔚回头拖过书箱:“看书吗?拿给你。”
“先不看,凤儿去打水了,刘太医说隔日才能沐浴,背后有血痂不舒服,我想让她帮忙擦干净。”
“什么!凤儿?”齐蔚差点跳起来,“凤儿一个小女子,怎么能让他看你的身子呢?”
“……”
擦背而已,怎么就不能看了?
齐蔚痛心疾首:“崇珣!怎么可以如此自私?人家姑娘还得嫁人呢!”
“……”崇珣语塞,眼皮无端抽搐两下,“那我叫丁啸月……”
“丁啸月肩膀的伤还没好,他可是你的恩人,你怎么能!”齐蔚就差指着他鼻子骂“恶主”了。
“啊,那就叫吕丰找其他人……”
“大伙儿都在忙,府里人手本来就不足你不知道吗?”齐蔚把自己的胸膛拍的山响,“全府上下就我闲着,我帮你擦!”
崇珣感觉窒息。
他的话堵在胸腔里半天,费劲全身力气才挤出来:“那就……先不擦了。”
齐蔚瞪着眼睛看他,看得崇珣心头发毛。
“崇珣!”
“嗯?”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
“我堂堂安远将军,还伺候不起你了?”
“不是……”
“我配不配给你擦身子?”
“……是我不配。”
“胡说!我说你配你就配!我就要帮你擦背!”
崇珣扶额,这家伙耍起赖皮来还真是骄横的不讲道理,简直莫名其妙。
他使出惯用的招数,眼睛一撇,嘴角拉平——生气了。
哪知道,这次齐蔚压根不吃这一套,他把大脸往崇珣面前一凑,差点直接钻进他的怀里。
他不依不饶道:“都是男人你怕什么?凭什么凤儿看得我看不得?你是不是觊觎人家小丫头生的漂亮?”
崇珣被迫头往后仰,清亮的眸子渐渐张大。
在这年代,下人伺候主人饮食起居不是很正常吗?自己也没做什么过分的要求,况且,他们不伺候,难道要你六殿下来伺候?
大意了,没料到这样的混话齐蔚都说得出。
正在僵持不下时,门口传来凤儿弱弱的声音:“婢子……婢子不漂亮……”
齐蔚回头一看,只见凤儿正端着黄铜水盆站在门外,水盆里蒸腾着热气,熏得她满面生霞,眼睛都不知道看哪儿好。
他连忙轻咳一声,从崇珣身上挪开,去门口接过水盆,然后“咣”的一下踢上房门,差点撞到凤儿小巧的鼻头。
凤儿:“……”
崇珣:“……”
算了,认命。
趁齐蔚乐颠颠地去试水温的工夫,崇珣磨蹭着转过身体,褪掉外层薄衫,再散开中衣衣襟,慢慢趴到床上。
他宁愿自己来,也不想被齐蔚扒衣服,那很奇怪。
齐蔚拧干布巾回来时,发现崇珣已经乖乖趴好了,顿时喜笑颜开,兴奋得小脸通黄。
病榻上的崇珣,丝般的黑发被凤儿随意用发簪在脑后挽了个髻,时间久了散落下来几缕,慵懒地搭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他的脖颈罕见的漂亮,从耳根平滑地顺到肩膀,弧度优雅毫不突兀,比寻常男子柔美得多。
齐蔚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觉得那雪白中衣的衣领十分碍眼,虽然如此,但他还是尽量把伸手的动作放缓,免得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色中饿鬼。
别看刚刚说的热闹,可此时动了真格的,齐蔚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他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自己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许丢了威风,可越是这样,那只手就越是迟疑着不敢碰寸许之外的布料。
崇珣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他的下颌搁在手背上,直直看向前方的幔帐,眼神不像往常那样明亮。
那热腾腾的布巾都快晾凉了,终于,齐蔚一咬牙一闭眼,一根食指勾住那片薄薄的衣领,轻轻往下拉。
中衣被解开了前襟,松松垮垮的,一拉,便被褪到腰际,露出一大片瘦削平直的脊背。
齐蔚睁开眼,定睛一看,顿时浑身一震,呆立当场。
崇珣像是提前预知了他的反应,带着被勘破隐秘的窘迫,将脸稍稍埋进臂弯,虽然没亲眼见过,但他知道自己背后是如何的不堪入眼。
昨天被匪寇刺出的刀伤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脊背上,大片纵横交错的旧伤疤像是一张大网,将齐蔚的整个天地都给罩进了里面。
他盯着那些伤,整个人都麻了,但脑子却还能下意识分辨出,那些是鞭伤。
不是寻常的鞭子,而是专门行刑时折磨人用的,鞭梢带小尖刺的鞭子。
这种刑具过于歹毒,现如今就连军营施军法时都不用了,只有典狱里在对待罪大恶极的犯人时,才会用这东西逼供。
震撼,不解,怀疑,心痛,懊恼……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齐蔚的脑子里揪扯出一团乱麻,他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探手过去摸。
他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眼前这只手,二三十斤的蛟纹亮银枪提得稳稳的,可此刻在伸向面前支离破碎的脊背时,指尖都在止不住发抖。
在他的指尖碰触到脊背的一刹那,崇珣浑身猛地一僵,凌乱的呼吸被锁定在收拢的臂弯内,两块蝴蝶骨显而易见地大幅度起伏,像是一只将要振翅的蛱蝶。
齐蔚心中的千头万绪都汇聚到指尖上的一点,悉心描摹起崇珣背上凹凸的纹路,皮肤上那些不正常的光滑,让他想一直顺着这些纹路走下去。
崇珣感觉那根手指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热度,烫的他浑身战栗。
他微微仰起头,急促喝止他:“齐蔚!”
游移的指尖一顿,继而迅速撤回,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捏住了心脏似的又疼又闷,几乎透不过气。
“对不起,抱歉。”齐蔚嗓音干涩地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似乎是为刚刚的唐突举止,又或者,是更早时候的威逼行径。
不该硬逼他的,太浑了!
现在,他不懂要怎么收场。
就见崇珣的下巴重新枕在小臂上,语气平淡地问:“在干什么?六殿下后悔,不想伺候人了?”
就仿佛,刚刚房中的诡异氛围都是齐蔚一个人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