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彩绫庄(一)
这几天,安州府衙的官差们忙得不可开交,由于人手不足,安州县令不得不亲自去求助刑部。
刑部侍郎陈长义倒是相当大方,看完公文直接大手一挥,派出几十人协助府衙捕快,全城查找那几块红绸的线索。
布庄,染坊,裁缝铺,他们挨家挨户比对,几天下来一点新发现也没有,胡天谨忙的焦头烂额,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样大海捞针事倍功半。
万一是人家从外地带来的料子呢?
万一是人家祖传十八代的料子呢?
万一……
然而,没有万一!
六殿下亲口下的死令,就算把整个安州城掀过来,也要把这几块绸子的来历弄清楚!
他这边还在外头奔波,府衙就派官差传来消息,乾王府的人一大早就将一具尸体抬进府衙,同时还附上了一封死者的绝笔信。
死者乃是乾王府的一名护院,在绝笔信中承认石五是他杀的。
信中自述说,他曾跟石五有仇,知道他最近犯了事,就想趁机杀死他。
他说清晨雨后将人骗到官道上,趁石五不备将其连人带马推下悬崖,在现场伪造蹄印,又因为贪财,就想回石五家里搜点钱出来,钱已经挥霍光了。
现如今事情败露,知道律法难容,干脆自尽图个痛快。
凶手自尽,相当于案子破了,可石五被杀的案子破了,壬国质子遇刺的案子还没彻底明朗。
胡天谨为难地直啜牙,这红绸没查点东西出来,跟六殿下“查找红绸出处”的命令稍有偏差,到底能不能交差?
管不了许多,他打算先回府衙问问县令大人再做定夺。
当然,他没忘让来报讯的官差跑一趟公子府,去把这事原封不动地禀告六殿下知晓,依他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来看,如果不去禀告,恐怕有人要挨训。
官差快马到府时,齐蔚正在后院里指挥工人装点后园。
什么白玉栏要成行,青石板要成双,黄玉雕的小兽做柱顶太难看,回头换翡翠的……
齐蔚站在园子正中,恨不能把每一处角落都顾及到,那气魄宛如沙场上指挥若定的大将军。
崇珣目光追随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笑容,心里暗自惊讶,齐蔚这样的人做事竟然也能沉得下心来。
不过,连这些破事都要亲力亲为,哪还像个高高在上的皇子?
仔细想想,倒也不难理解。
这阵子相处下来,六殿下除了立志要把跟“珣公子”有关的一切都打理妥当之外,看不出有别的爱好。
至于原书里那些什么“雷霆之势杀入朝堂”,“冷面杀神”之类的,一点也没看出来。
他没有其他王侯公子的那些坏毛病,吃喝玩乐哪样都不沾,也不爱读书写字,现在有自己在,更不能像往常那样去外头疯跑,这几天里总共就进过两次皇宫,算是出门放风,日子自然相当无聊。
可他本人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反而干劲十足。
崇珣感觉再这样下去,眼前这人真要闲出病来了。
这阵子齐蔚放弃翻修崇珣原先的住处,而是在崇珣的提议下,先过来翻修后花园。
崇珣借口说,过阵子天冷室外冻土不太适合动工,而住处什么时候修都成,不如先把花园弄好,他很期待开春就能看到葱翠的杨柳青,齐蔚就听了。
崇珣本意是想寻找时机把箭矢处理掉,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没办法,他现在在府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无论是府宅内的仆役,还是外面雇来的工人,只要他一出现,肯定成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到破败的院子里转悠就更不妥了,没人看到还好,如果有人看到肯定会感到奇怪,万一到时候传到齐蔚耳朵里,又是一件麻烦事。
只好先暂且拖延下去。
十月初,枯叶遍地,天气渐凉。
齐蔚说话时嘴边绕着白色水气,将他浓重的眉眼氤氲得不很清晰。
他一点都不冷似的,只穿着一身单衣,跟裹成粽子、手里还捧着手炉的崇珣成鲜明对比。
不是崇珣自己想裹成这样的,而是齐蔚逼的,他威胁,不多穿衣服就不让他出屋。
那时,崇珣的神情刻意带上受制于人的委屈,十分勉强地从了。
然后他就心情愉悦地欣赏起齐蔚因为懊悔而泛红的耳朵尖,又看他纠结片刻后,故作傲慢地晃出门去,脖子梗得仿若斗鸡,也不知是在谁怄气。
崇珣偷笑,越来越佩服自己的演技。
-
官差匆匆进府说明一切,而后,齐蔚的眉头就皱成一团。
他跟崇珣对视一眼,稍稍有点心虚。
他猜,是三皇兄查出护院腰牌丢了,然后那护院畏罪自尽了,这是合情合理的解释,可是,感觉很奇怪……
对了,官差的叙述中,没提到那块腰牌,是三皇兄怕惹麻烦,特意把这事隐瞒了?
眼见为实,他决定亲自去府衙走一趟。
齐蔚已经跟崇珣有了默契,这次不用他主动提,他就冲他大手一挥:“走,去府衙!”
崇珣笑着放下手炉,紧了紧身上崭新的鹅绒斗篷,跟他一起出门。
两人很快到了府衙,安州县令李陌言得了消息亲自出门迎接,几句寒暄过后,将他们引往后堂。
李陌言叫人上茶,齐蔚却不耐烦地挥挥手:“李县令不要客套了,本将军是来询问案情的。”
李陌言讪笑,摆手让仆役下去:“是,六殿下请讲,下官一定知无不言!”
“那人怎么死的?”
“回六殿下,服毒自尽。”
“确实吗?”
“仵作验过了,确实。”
李陌言有点纳闷,心说你皇兄家里发生的事,你去问他不是更快,可又不得不答。
想着,又听齐蔚说:“那封信,拿来给我看看。”
李陌言不敢怠慢,连忙让人把信拿来,呈给六殿下过目。
齐蔚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中疑窦丛生,忍不住又从头看了一遍,这才一脸腻歪地递给对面太师椅上枯坐的崇珣。
看完,崇珣抬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绝笔信确实能看出很多问题。
崇珣向他使了个眼色,齐蔚会意。
“李县令,我跟珣公子有话说,你回避一下,叫仆役和官差也都退开。”
李陌言眼皮直抽,冒出几分隐忍的怒色,又很快压了下去。
崇珣掩着嘴将头扭向一边,挡住弯弯翘起的唇角。
这才是传闻中张扬骄纵的暮国六殿下的本来面目,笑死!
李陌言像是早就习惯了,缓缓起身告辞,脸上还挂着明显是硬挤出来的笑容。
六殿下自由散漫惯了,做出什么举动都没人感到惊奇。
崇珣看着李陌言走远,实在忍不住:“将军,这样好么?”
“有什么不好?”齐蔚不解,反问。
“这里是府衙,县令是府衙的主事人。”崇珣侧面提醒。
窗外冷风呜咽着刮过树梢,齐蔚静默片刻,明白了他的顾虑,呲牙一笑:“这里是暮国,我父皇是暮国的主事人。”
崇珣:“……”
好像很有道理!
他又想起上回在官道上时,齐蔚对他说:本将军惊扰的是我暮国百姓,跟珣公子何干?
虽然他当时是在故意拿自己寻开心,但这也说明“暮国主人”这个身份在他头脑里根深蒂固。
这就是封建余毒吗?领教!
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跋扈惯了,整个暮国都被他当成了玩具。
崇珣轻轻一笑,不再跟他纠缠这件事。
他的下一句话差点惊得齐蔚跳起来:“那天我们回府后,将军是去见乾王殿下了?”
一抹不自在飞快在齐蔚脸上掠过,他矢口否认:“什么呀?没有,我去他那儿干什么!”
下一刻,他就见到崇珣脸上又出现了两点梨涡,只不过这一次,那对好看的梨涡映在他的眼底,相当刺眼。
他恼羞成怒。
“你笑什么?”
“要笑就笑出来,你这算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在质疑我?有话直说!”
崇珣轻咳一声,不跟他争辩,冲他一扬手里的绝笔信:“将军是不是也发现这信有问题?”
“对。”齐蔚的眉毛随着那张薄薄的宣纸扬了扬,“他说石五是连人带马被推下悬崖的,开玩笑,多大的力气?”
“没错。”崇珣说,“而且别忘了,杀死石五的凶手有同伙,那名护院一个人定然做不成,信上留下的话无法令人信服。”
齐蔚点头,心思却越来越沉重,但是他没法对崇珣说。
要他怎么跟崇珣说,这死鬼绝笔信上的内容缺胳膊少腿的,都是他一时偷懒,跟三皇兄简略叙述的结果。
凡是他说过的案件因果,这信上都有,凡是没说的案件细节,信上自然是驴唇不对马嘴。
由此推断,信肯定是三皇兄伪造的,这服毒自尽的护院到底是不是凶手?若是真的凶手,又怎么会不知道案件细节?若不是凶手,为何要服毒?
他的脊背不由得冒出森森寒意,恨不得立刻去找齐烨问清楚。
崇珣见他皱着眉不吭声,出声提醒:“案子越来越复杂了。”
“嗯!”齐蔚托着下巴用力点头。
“人是乾王殿下府里抬出来的,府衙肯定不好再深究,不如将军去登门拜访一下,顺便查查这护院的身份背景?”
“啊?就……不用查了吧?我三皇兄府上的人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肯定不会有问题。”
“以前没问题,不代表现在也没问题。”
齐蔚愣了下,转过头发现崇珣灼灼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一脸期待的样子。
为了震慑远在壬国的皇兄,崇珣打算把这案子给查清楚,这里是暮国而不是壬国,皇兄想像以往一样祸水东引到青血盟头上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既然想查,那么齐蔚的六皇子身份就相当好用。
“呃……要不我……”齐蔚差点就动摇了。
恰在此时,回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木板被踩得“咚咚”响,齐蔚一下子闭上了嘴。
“六殿下可在?”
屋里的两个人都听出来,这声音是胡天谨。
果然,下一刻,胡天谨就出现在门前,一脸欣喜。
“六殿下,李县令说您在这里,卑职就过来了!”
齐蔚站起来:“有事?”
“有,好事!”胡天谨抹了一把额头上跑出来的汗,喘的话都说不利索,却乐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石五身上穿的绸衣,打听到是哪儿来的了!”
“哪儿?”
“彩绫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