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入安州城(六)
齐蔚盯着崇珣脸上的伤,欲言又止。
“那个……”齐蔚朝自己脸上相同的位置指了指,“伤口没沾到水吧?”
“没。”崇珣下意识偏头躲避他的视线。
社恐如他,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他这个样子反倒让齐蔚有点过意不去。
皇子肯定都是养尊处优的,尤其是他这么娇气的皇子,伤在了脸上,哪能不难过呢?
他拍着胸脯保证:“这口气本将军一定替你出!”
想到那支羽箭,崇珣心头一震:“将军有头绪了?”
“没有。”齐蔚咧嘴一笑,“不过你放心,宫中好的伤药多得是,你那点小伤留不下疤!”
崇珣失笑,难道他以为自己在意这点伤?
“我来之前去太医院喊了刘太医,他回家收拾东西去了,下午就到,以后就让他住你府上。”
“我这伤不重,请大夫来换几次药就好。”崇珣立刻婉拒,他可不想再见不认识的人。
齐蔚语气坚定:“我知道,主要是为了让他帮你调理身子!早上特意问过,调养病气起码得一年半载,那就让他住上一年半载!你不用顾虑,这点主本将军还是做得了的!”
对于外人突如其来的关心,崇珣嘴角微颤,垂下薄薄的眼睑。
齐蔚浓黑的眼睛转了转,笑嘻嘻地凑近他问:“公子昨天是不是生气了?”
崇珣挑起眼梢,斜睇他那一脸戏谑的笑。
他个子高,这会儿为了看清崇珣的表情,不得不微微弓起背,偏着头,那得意的模样像是个街边调戏良家少女的痞子。
“生什么气?”浓重的压迫感让崇珣后退半步,他发现自己已经挪到了墙边,退无可退。
他实在不适应跟生人离这么近,浑身线条都绷紧了。
“昨日没让老大夫给你开方子调理,你当时肯定心中腹诽……”齐蔚刻意捏细嗓子,惺惺作态,“这暮国六皇子简直要小气死了,花点银子都舍不得!”
神似斤斤计较的太监。
崇珣被他的样子一逗,嘴唇忍不住抿成好看的弧度,半笑不笑的,腮边硬被挤出两颗小小的梨涡,透亮的眼底也跟着染上暖意,矢口否认:“没有。”
“肯定有!”见他露出极罕见的腼腆笑容,齐蔚兴致高涨,向前又靠近了些,“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骂我来着?”
一股清冽的气息瞬间将崇珣包裹住,这是齐蔚身上的味道,恍然间,他只觉得整个人仿佛置身山涧竹林,身侧有清澈泉水潺潺流淌,露珠随着青叶脉络无声滑下。
“真的没有。”崇珣连忙把头偏向前路,问,“殿……将军想带我去哪里来着?”
“哦,对了,后头有个大花园,荒弃好久了,请你过去看看怎么翻新才合心意。”齐蔚果然被成功转移注意力,说起正事。
崇珣没想到是这样的小事。
跟随齐蔚的脚步继续往后园去,嘴里却淡淡说:“对我来说,有容身之所已经足够,将军不必这么麻烦。”
“那怎么行!”齐蔚一扯他的手腕,大步向前,“来者是客,这点待客之道我暮国还是有的!只不过你来的仓促,这园子尚未修好罢了!”
“客?哎——”崇珣冷不防被他带的趔趄一下,多亏腕子被他攥在手里才没摔倒。
齐蔚手一提,把人硬生生给稳在地上,暗地里吐舌:“是客啊,怎么着?”
昨天那种不适感再次爬上脊背,崇珣确定,自己不但继承了原主的身份和记忆,还有他在冷宫里落下的一身毛病。
被人碰触他很难受,更严重的,一切强行“禁锢”的动作都会让他发病。
原来这就是应激障碍综合征?
崇珣手忙脚乱地抢回自己的手腕,齐蔚见状嘿笑一声,心里却暗暗记下,以后对崇珣不能像对邢双他们那样推推搡搡的。
“六殿下,六殿下——”才想着邢双,邢双的声音就响起来。
他快步向他们追过来,到了近前,朝二人气喘吁吁一抱拳:“殿下,府衙来报,城郊发现一具尸体,看衣着疑似昨日那名刺客,想劳烦您去认认!”
“什么?”齐蔚眼睛一瞪,声音抬高了好几个调子,“死了?”
“八成是!您还是去亲自看看吧!”
“走!”
齐蔚朝府门方向急走两步,才想起还有一个崇珣。
他回头告辞:“公子,我先出城一趟,下午回来再说翻新宅子的事!”
齐蔚一转头,崇珣却叫住了他。
“将军!”
“怎么了?”
“我能去吗?”
“你?”齐蔚想了想,倒没想起父皇对壬国质子有什么禁足令,但一想到他那虚弱的身体,当即便打了退堂鼓,“不方便,还是算了吧!”
崇珣觉得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剔透的眸子眨了眨,他听出齐蔚不是不准他去,而是另有原因,连忙抓住重点:“什么叫‘不方便’?”
“就……”齐蔚尴尬地笑了笑,“你看,你身体不好,郊外风大……”
“我这就去拿斗篷。”
“……”
面对崇珣的期待,齐蔚有些不忍回绝,毕竟从昨天到今天,这还是他第一次跟自己提要求。
就去一趟,倒也无伤大雅,想必他也是急于知道是什么人想杀自己吧?
“那我让人去赶车……”
“不必,我能骑马。”
“你,会骑马?”
这消息对齐蔚来说,简直比幼年时得知最爱吃的花生不是长在树上而是从地里□□的还让他吃惊。
该不是又在强撑?
让齐蔚惊掉下巴的是,崇珣不但会骑马,而且骑得相当不错。
从他上马时的动作来看,虽然看着没什么力气,但干净稳健,一看就是真没少骑马。
倒是失敬了!
齐蔚放下心来,一行十几个人往城外策马而去。
半路,齐蔚侧头望了一眼与自己并驾齐驱的崇珣。
他面色被风吹得微微有些泛红,猩红的斗篷随风轻摆,倒是没显露出多少病弱的模样。
齐蔚发现,崇珣在无意识时唇总是轻轻抿着,唇角拉的很平,就好像他这个人总是绷住一根弦不放松似的,看久了都替他难受得慌。
不过想想也容易理解,质子嘛,只身在异国他乡,昨天又经历了那样的事,有些防备也是正常。
正是晨间忙碌时,街上炊烟袅袅,吆喝声此起彼伏,百姓们行色匆匆地忙着去做自己的事,见远处有人扬鞭靠近,忙纷纷躲避让路,马队横穿闹市,倒也没受阻碍。
由于这一段人多路窄,齐蔚压下速度,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勒马,在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前停下。
六殿下?
摊主仰望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年轻人,看清楚长相后立刻一哆嗦,却没敢出声。
又见六殿下拿手一指摊上的糖烧饼,摊主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用油纸袋套上两个热乎的,绕到马前高举双手奉上,头也不敢抬。
烧饼被抽走,接着掌心一凉,摊主收回手一看,是一块差不多够他赚上三天的银子,登时笑逐颜开。
想要道谢,六殿下已经打马离开了。
摊主踮着脚,看到六殿下把手里包着油纸的糖烧饼递给身侧一位清瘦的公子,两人似乎还来回推拒了几次,心里不由得懊悔:早知道就多给六殿下包两个!
崇珣几番推脱,还是被齐蔚把热腾腾的糖烧饼塞进了怀里。
“特意给你买的,别啰嗦了!”
齐蔚不明白他在别扭些什么,话说回来,这些斯文人的心思他真的很难搞懂。
崇珣也确实有点饿了,一阵快马过后,胃部又开始丝丝拉拉地抽气,怕自己撑不到最后,他便硬着头皮在身后一众士兵面前啃糖烧饼。
“好吃吧?”齐蔚问。
“嗯。”崇珣细嚼慢咽的,闻言轻应了一声。
“你这口味果然跟我那小皇侄差不多,这东西甜兮兮的,鬼才爱吃呢!哈哈哈哈——”
“鬼”咀嚼的动作僵了僵,缓缓把吃剩一半的糖烧饼塞回油纸袋里,屈起食指抹掉嘴角的一粒芝麻,就势偏头望向别处。
齐蔚后知后觉:“哎?哎哎?公子怎么不吃了,别啊,我不是那意思!”
“吃饱了。”崇珣死活不回头,仿佛一定要在那侧街边看出点新鲜来。
齐蔚讪讪地闭上了嘴,知道自己是一时失言把人给得罪了。
身后传来几声隐忍的笑声,以邢双为首的。
齐蔚回头,狠狠剜了他们一眼。
任谁都看得出来,六殿下这一眼里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再没人敢笑。
齐蔚那性子,一口气憋在心里,注定消停不了多一会儿。
他在马背上抓耳挠腮的,终于忍不住把马头往崇珣的方向拨了拨:“本将军真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崇珣往一旁避了避。
“大男人不要那么小气!”齐蔚厚着脸皮继续往崇珣身旁凑,两人的路就越走越歪,本来不算宽敞的街道这下空出来一半。
崇珣眼看自己的马蹄子都要踩到路边店铺的台阶上了,无奈地一夹马腹,催促马儿快走。
那样子,倒像是更生气了似的。
“哎?”齐蔚一愣,连忙追上去。
崇珣目不斜视:“城外不是还有正事?将军快走吧。”
有台阶可下,齐蔚不再胡说八道了。
穿过集市是玄武大街,看着不似朱雀大街那般喜庆,反而透出几分庄严。
街的尽头便是安州城北门,据邢双说,府衙的人就在城外十几里的山路上,一身红衣的刺客连同马匹一起,雨夜坠崖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