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入安州城(四)
掌柜倒退出门,把门轻轻带上,下楼去让小二给客人送茶。
雅间内恢复了安静,空气有些闷热,齐蔚无意识盯着崇珣,崇珣则垂眸盯着矮几侧面的雕花,一动不动。
脸上的伤口虽然被止了血,但这会儿还是有一点点血渍渗出纱布。
齐蔚搓了搓下巴,愈发觉得自己这跟头栽得太难看,这要是不把凶手找出来,自己堂堂安远将军以后在安州城还怎么混?
从头到尾,眼前这苦主都不曾表现出一丝抱怨和愤怒,真就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泥胎一样。
究竟是真不在意,还是寄人篱下所以不敢表现出在意,齐蔚不得而知,但对方越是这样,他的心里就越不痛快,好像欠了他的一样。
心里想着,就直率地说出来了:“你放心,你在安州城出事,本将军定会给你个说法!”
崇珣愣了一下,缓缓抬头与他对视,齐蔚在他剔透的眸子里清楚看到自己的倒影。
片刻,崇珣忽地一笑,轻灵的好似一片羽毛。
“那就有劳将军了。”他认真地说。
齐蔚很高兴,他受封安远将军六年多,终于有人肯用“将军”来称呼他了,也似乎因此,距离一下子就被拉近了似的,这位壬国质子也没那么令他鄙弃了。
乌黑的眼睛里顿时神采奕奕,宽肩窄腰都挺得笔直。
崇珣的目光在他脸上巡了一圈,淡声问:“将军忽然这么客气,是怕在下去跟陛下诉苦?”
齐蔚一愣:“本将军没那个意思。”
他是真的不在乎。
毕竟咏帝宠他都快宠上天了,除了皇位,其他要什么给什么,除了杀人放火,其他说怎样就怎样!
崇珣笑容散淡:“将军放心吧,在下不是多事的人。”
齐蔚和他对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巧了,本将军也不是!”
心中倒是对这娇滴滴的质子生出了点新的看法。
他把小二刚刚送过来的茶倒了满满一杯,推到崇珣面前:“来,喝点热的先,饭菜马上好。”
崇珣微微颔首,但那茶水却是一口没动。
胃疼的时候喝茶?又不是找死。
胃里一阵跟一阵的绞痛,他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连刚刚那个笑容和几句话都是强撑着应付出来的。
齐蔚见他鬓边挂着细密的虚汗,明显是身体不适,就没再吵他。
他一边扯动自己的衣襟扇风,一边打量屋子里的摆设,密封的房间让他有点气闷。
经过下午那一番折腾,此刻已时近傍晚,街边小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充满市井烟火气。
斜阳透过窗纸映在室内,拉长窗棂的形状投向地面,整间屋子融满橘红暖意,仿佛连两个人之间无言的尴尬都被消弭了不少。
总算,掌柜亲自带着小二端饭菜上来,摆满一桌子,见此刻天光发暗,便又张罗着掌起纱灯。
齐蔚早就快饿趴了,他抄起一块油饼叼进嘴里,见崇珣不动,伸向鲈鱼的筷子登时停住。
探身拿起崇珣面前的空碗,替他盛了一碗香喷喷的肉粥。
“喏,吃吧!”他用羹匙在碗里搅动两下,才放到他眼前。
崇珣抬眼看向那碗粥,熬得火候恰到好处,粘稠浓郁,溢出的香气随着热气弥漫开,对饿了一天的人来说,简直堪比五星级酒店大厨亲手熬制的上品海鲜粥。
他抿了抿唇,慢慢抬手舀起一羹,可手指抖得厉害,怎么也送不进嘴里。
胃里忽然又是一波剧痛袭来,本来就如风中枯叶般的羹匙“啪嗒”一下落回粥碗里,有几滴汤汁溅到他雪白的衣服上。
啊,好气!
崇珣无力地瘫在软垫的靠背上,一脸绝望放弃治疗。
齐蔚塞了满嘴的油饼,闻声抬眼一看,只见崇珣双目紧闭,头软软地垂着,额头都是细汗,胸口起伏的厉害。
他大惊。
要是把人饿死在暮国,那也太可笑了!
这个念头方一闪过,他囫囵咽下嘴里的东西,上去就要掐崇珣的人中,可刚一靠前,却见他密实的睫毛眨动几下,颤抖着撑住扶手坐了起来。
齐蔚一头雾水,他见过的最文弱的人便是三哥手底下那个酸儒,但也不像眼前这人这样。
“没事,抱歉。”崇珣真挚地说。
说话的气息极其微弱了,而且齐蔚分明看出,他的目光有点涣散。
这人……该不是在强撑吧?
仔细想想来到酒楼之后的情景……他竟然真的是在强撑?!
可是,为什么?
带着满心不解,齐蔚不耐烦地“啧”一声,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拿起粥碗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
崇珣愣了一下,眼睫微颤。
垂眸一看,那勺粥中的米粒颗颗饱满,莹润的汤汁被纱灯暖光映的发亮,切得极细的肉丝点缀其间,清甜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我自己……”他想去接他手里的粥碗,可一双手就像是灌了铅,完全使唤不动。
振作啊,崇珣!你不能认命……不能任作者摆布!
崇珣深深皱起眉,努力跟命运做抗争,无奈,实力不允许。
正当想要向命运投降时,就听到齐蔚嗤笑一声说:“我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多事?还说不是多事的人?”
随即又板起脸:“赶紧的,吃了!本将军还饿着呢!”
崇珣眼神掠过他乌黑的眼眸和利落的眉梢,嘴唇翕动了一下。
最终,他再也没多说一句,水色薄唇微启,微微探头把那口粥吃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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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胧明,百姓人家早已闭户,街道寂静无声。
当一行人到达公子府的时候,已经入更了。
下人们一直在等,一等就是大半天,脸上多少都有些不耐烦。
一听到车辙碾压石板路的声音,他们立刻打开大门迎接,却见为首的六皇子殿下齐蔚威风八面地翻身下马。
管事吕丰一惊,连忙上前行礼:“小人公子府管事吕丰,见过六殿下!”
齐蔚摆摆手,借着月色和门口昏黄的风灯,略一打量眼前门庭,顿时皱眉。
父皇怎会赐下这么破落的府邸?
大概是由于仓促,整个门庭看上去就只有那块写着“公子府”的匾额是新的。
宅子不知多久没有翻新过,外墙墙皮开裂,梁柱上青苔斑驳,大门上朱漆剥落,抬头看去,屋瓦也不知漏是不漏,天黑看不真切,但能看清瓦片边缘上的缺齿咬住月光。
有护卫为崇珣掀开车帘,他身上披着新买来的斗篷,慢吞吞蹭下车,扶着车厢缓了片刻才迈开步子,整个人的精气神跟白天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齐蔚觉得他大概是到极限了。
“哎!”他指了一下那名掀车帘的护卫,“你,背公子进去。”
那名护卫愣了下,但还是奉命在崇珣身前蹲下身子,等他趴上来。
崇珣捂着胃口,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不用了,我慢慢走。”
见到崇珣脸上裹着纱布,吕丰稍微怔愣片刻,很快有眼色地上前:“我扶公子。”
齐蔚看到崇珣的拳头抵着胃部,似有所悟。
他示意吕丰退到一边,众目睽睽之下几步上前,将崇珣猛地打横抱起,大步就往府里进:“带路!”
在双脚离地的那一刻,崇珣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失重的感觉让他本能抓住齐蔚的衣襟,几秒钟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人抱在怀里。
“放我下来。”一些不好的记忆涌上脑海,他的声音发虚,有气无力地挣动两下。
“甭啰嗦,本将军困了!”齐蔚抱着人的手紧了紧,不让他乱动,嘴上抱怨道,“扭什么扭啊?都是男人怕什么!这趟差跑的……你别再给我找麻烦了行不行!”
崇珣就不动了,身下结实的手臂不断传来热量,似乎连冰凉的胃口都暖和了不少。
他抿紧唇,僵着身子任由他抱着一路往后院走。
众人面面相觑,公子府的下人们更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不是说新主人是个邻国送来做人质的质子吗?
不是说质子就是被软禁的阶下囚吗?
六殿下这又是闹哪出啊?
想归想,吕丰赶紧提着风灯为六殿下在前面引路。
齐蔚大步走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大堆。
抱着硌得慌。
比三皇兄家的小皇侄重不了多少,可是,那小子才十二岁。
早知道南方人多身材纤巧,可也不至于瘦成一把骨头了吧?壬国皇家真穷的连饭都吃不起了?
院子里景色晦暗,回廊没挂几盏灯,一切都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齐蔚小心盯着前路,余光不经意在崇珣脸上瞥过。
崇珣低垂着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从齐蔚这里,能看到他眼睫很长,鼻梁挺直却不突兀,反而因为优雅的弧度而带上几分清秀,再往下……
突出的纱布恰巧挡住齐蔚的视线,他微微偏头,如愿看到崇珣压成平直的薄唇和尖瘦的下巴,却也跟他目光对了个正着。
崇珣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映着揉碎了的月光。
“……”拥有极大偷窥嫌疑的齐蔚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本将军以为公子睡着了。”
崇珣扫了眼前方不远处院落里的灯光,下意识应了句:“啊,没睡。”
“……”齐蔚更尴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