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入安州城(二)
仪仗都撤走了,去往珣公子府的排场要比进城时小很多。
齐蔚带着十几名手下充当护卫,把马车簇拥在中间,快马往锦池巷奔去,也不管马车里的人被颠得七荤八素。
崇珣紧紧抓住车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耳朵里轰轰作响。
他的脸色渐渐发白,光洁的额头布上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嘴唇都变成了苍灰色。
他知道书中的自己身体很弱,但没想到这么弱。
琥珀色的清亮眸子缓缓闭上,他尽量稳住身体,牙关咬得死紧,扣住车壁的纤长手指骨节泛起慎人的青白,指尖却被压出了更深的红。
突然,车身猛地一震,疾奔中的马匹戛然停止,像是突然被人勒住了缰绳,崇珣猝不及防,身体往前一倾,肩膀狠狠砸上车壁,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崇珣心头也是一震:车停下了,要死了要死了——
他把自己团成一团,缩到窗户底下。
齐蔚下令停车完全是出自本能,他像是一头敏锐的野兽,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但事实恰恰相反,敌人在暗,他们才是猎物。
百姓们本来还在看热闹,发现整支队伍的氛围突然肃杀起来,纷纷后退到屋檐底下。
周围陷入岑寂,齐蔚骑在马背上,空旷的街道一目了然,可是,他没有找到让他感觉到危险的来源。
前方民居大门微敞,后方酒肆窗户里探出几双好奇的眼睛,旁边医馆里正传出阵阵药香,裁缝铺子隔壁是染坊,两层的宅子上上下下彩绸飘扬,倒像是……
等等!
齐蔚的目光在掠过染坊屋顶时,骤然一缩,但仅是一息不到的时间,就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视线捕捉到有一个人正湮没在大片红绸当间。
碧蓝天穹下,红绸后的人形轮廓显得异常深沉,密密实实的绯色绸缎中,露出一点雪亮的银白箭尖,映着天光,刺眼极了。
他向邢双使了个眼色。
邢双会意,可还没等有所动作,那支羽箭已经如同一道流星般射向车厢。
对方动手太快,齐蔚想拦已经是来不及了,他骇然回头,发现车窗竹帘清晰地被压出一个半圆,那是人头颅的形状。
“噗——”
箭矢精准射穿竹帘,车厢里发出一声隐约的闷哼。
“刺客在屋顶,去给我拿下!”齐蔚大怒,额头上青筋都跳出来了。
护卫们除了七八个留下来保护齐蔚的,其余立刻钻进巷子里去抓人。
齐蔚想要亲自去拿人,却发现那人毫不恋战,就只射了这一箭,便转身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彩绸里。
他看看那刺客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车窗竹帘上的破洞,马车里连半点声息都没有,也不知道那废物是死是活。
可别……死了吧?
齐蔚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他愤愤地放弃追缉刺客的念头,大步走过到马车前,猛一扬手。
周遭百姓人家噤若寒蝉,街道静谧无声,甚至能听见远处邢双带兵搜查屋舍的吆喝。
马车车帘被掀起的瞬间,立刻就有一股凉风灌进车厢,齐蔚看到崇珣整个人蜷缩在车座底下。
随着车帘被掀开,崇珣的身体猛地瑟缩一下,也不知是被冷到了,还是被他的突然出现给惊到了。
见他没大碍,齐蔚心头稍安,他居高临下地瞅着崇珣乌黑的发顶,忍住立刻拔腿去追刺客、再将他活剐了的冲动,耐着性子冷声问:“珣公子没事吧?”
隔了好一会儿,直到齐蔚的耐心几乎要耗尽了,崇珣才缓缓抬起头,白着一张脸望向他。
齐蔚登时心头就是一震。
眼前这人,瘦削的面颊上横着一道寸许长的狰狞口子,皮肉翻卷着,箭尖与空气摩擦出来的温度让伤口边缘染上些许焦色,小半张细腻得如同温玉的脸被血占满,连雪白的衣领都被染红了一角。
血在齐蔚的眼底映出一片惨红,让他喉头发紧,在他看来,伤的不算重,重要的是那眼神。
齐蔚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那双眸子平静得近乎冷酷,仿佛□□上的一切疼痛都与他无关,哪怕伤得再重一些,也换不来他任何的心绪波动。
崇珣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满心想的都是“我居然没死”,表情就十分僵硬。
阳光绕过齐蔚的头顶钻进马车,正投进他眼底,那双浅色的眸子被照的近乎透明,乌黑浓密的睫毛上沾着一滴血珠,沉沉地垂着,一缕散落下来的发丝被鲜血黏到脸上,让他的皮肤看起来白的渗人。
眼前场景让齐蔚出现了一瞬间的怔愣,接着出了一身冷汗——再偏几寸,这人的脑袋就要被箭矢射成对穿。
“你……那个,没事吧?”
话一出口,齐蔚脑子里同时蹦出两个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问了句废话,有事没事的,又不是瞎子。
第二个念头,这人可别破相了。
对,破相!
以前,哪怕是见到横贯整张脸的伤疤,都不会让他产生这样的想法,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脸上多条疤有什么关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崇珣的伤,他突然就冒出了这念头,大概是这个人……长得太好看了吧?
他目光划过崇珣正在流血的面颊,又不由自主掠过他饱满的鼻尖和薄薄的唇,发现他非但没回答自己,反而像受到冒犯似的蹙起眉头,连忙不自在地将头扭向一旁,恰巧就注意到旁边有家医馆。
“珣公子下来,先处置一下伤口。”那口吻命令中带着几分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关切。
担心崇珣惊吓未退感到害怕,他又补充:“刺客跑了,应该不敢再来,你放心。”
见崇珣木然点点头,齐蔚才后退两步,车帘倏然落下。
崇珣无声呼出一口气,盯着那兀自晃动的车帘愣了半天,这才接受自己只受了一点轻伤的事实。
想要下车,却觉得屁股下面有点硌得慌。
微微侧身,从身下摸出一支羽箭,箭身银亮,箭尖上赫然雕着一朵腊梅图案。
殷红的血顺着腊梅雕花的沟壑描绘出潋滟色彩,真的如同一朵盛放中的腊梅,娇艳夺目。
箭是射伤他的箭,血也是他的血,但这个事实却令他更加迷茫。
这图案……
马车外,齐蔚高亢的声音清晰传来:“这回一个个都长点眼,把崇公子护好喽,拿命护着!再出差池,都别想好过!”
崇珣抿了抿唇,眼底有流光一闪而过。
既然活下来了,那么书中的轨迹就已经改变了,虽然自己不是主角,但也要好好活出自己的人生!
想到这里,他一扭身,迅速把羽箭塞进车座底部的缝隙里,又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模样。
得了齐蔚的命令,从崇珣下车起,几名护卫便警惕地巡视周围,把他和齐蔚团团围在中间不离半步,绝对是贴身保护。
齐蔚见崇珣脸上流出的血已经将领口染红了一大块,他却一点都没有给伤口止血的意思,而是双手紧紧压住腹部,便忍不住问:“公子还有其他地方受伤?”
“没。”崇珣低垂着眼眸,语气淡淡的,手却没放下,“饿了,胃疼。”
这原主的身体真是要命!
齐蔚欲言又止,突然,前边跑过来一队人,是府衙的官差到了。
跑到近前,领头的捕头惶恐地一抱拳:“六殿下受惊了!”
齐蔚微微颔首,像是一肚子憋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也不跟他废话:“刺客穿一身红衣,躲在红绸后,所以本将军没能立即发觉,他身高大约七尺,不胖不瘦,去查,使劲查,竟敢在本将军头上动土,查出是什么人捣鬼我定不饶他!”
说这些时,目光时不时飘向身旁无动于衷的崇珣。
居然被一个蟊贼偷袭得逞,害自己要护送的人受了伤,而且这人还是第一天来到国都的他国质子,简直让自己威名扫地,丢人都是丢双份的!
太丢人了,越想越窝火,简直不能忍!
捕头也朝那位据说是才见驾出来的壬国质子瞥了一眼,就立刻转开眼。
他看出来了,要是这口气出不来,六殿下这位天之骄子估计要憋屈死。
他忙不迭点头,表示都记下了,又说:“六殿下,邢将军那边正在追,小人现在就去协助,府衙的告示马上就会在城里贴出来,殿下就放心吧!”
齐蔚一挥手:“去吧!”
崇珣在一旁很郁闷。
书中记载,刺杀他的幕后主使是刑部侍郎陈光义,不过他不能说。
那家伙一向隐藏的很深,在最后揭晓答案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老实人。
算了,让他们慢慢查吧,反正自己这壬国皇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街边的医馆不大,却很是干净整洁,坐诊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老大夫带着小徒弟一直站在门里看热闹,见六殿下突然向自己这边走来了,顿时明白了他们的目的,连忙打开大门诚惶诚恐地迎接。
崇珣坐在椅子上,眼珠不错地直视头顶“悬壶济世”的乌木匾额,闻着满室药香,侧耳听齐蔚跟老大夫交待“身份尊贵,不得怠慢”之类的话。
他只想冷笑。
身份尊贵?
先别说“质子”的身份是否真的尊贵,反正从这位六皇子一路上的所言所行当中,还真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