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留声壶中的夏夜虫鸣
自上次二叔将三弟领到祠堂之后,明月手里的事情少了许多。
米面行,酒楼,客栈等产业上的错漏账目,投诉扯皮,一下子没了。
突然闲下来的明月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不过正好有了闲暇,可专心整理蛟二阿乔从胡府中带回的书册中的线索。
也正好,理清思路,再度回望那被繁忙公务掩盖了的,支撑明月走到今日的目标——查清夫君张宗柏的死因。
那夜大雪,她扑进雪地里,将从马背跌落的宗柏拉入怀中。宗柏被口中涌出的血沫呛得无法发声,却还是尽力冲她笑着,抬手为她拭去眼泪,用嘴型对她说,明月,莫哭。
明月,莫哭。
此后多年,明月没有一夜安睡。每每惊醒,都仿佛听到宗柏在枕边带着笑意对她低语。可她身边,原是宗柏的位置,已空空荡荡。
短短几年,她原本饱满的脸颊就瘦得凹陷下去,乌黑的发间也很快染了雪。
如今多年过去,明月心中的悲伤已渐渐平息。不曾再哭过的她,已好久没听到宗柏让她莫哭了。
此时的她,用一双不再含着泪的眼再回看当年之事,诸多疑点才得以浮出:
是谁埋伏在商队返程的路上,杀害了包括宗柏父亲张端仁在内的所有人
是谁躲在暗处,一路尾随她来到玉京郊外,找到了身受重伤,却侥幸逃出生天的宗柏
当年那支从暗处射出,穿透了宗柏胸腔的箭,又是出自谁手……
思考这些疑点之时,明月胸中还升起了一股她从未有过的情绪,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那是难以抑制的,冰冷如剑刃的怒意。
“姐姐,姐姐?”
“嗯?”
读着手中一篇名为雪女的志异杂记出了神的明月,被蛟二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对她绽出一个微笑。
“这个故事很好,”明月掩饰地说,“不小心,看入神了。”
“是吗,”蛟二担心地看她,“我以为姐姐太累,这么有趣的故事,不如折起角来,我也择日读一读。”
“嗯,”明月闻言,将手中书页折了一角,放在一边,舒了口气,又提起笔,在纸上记下蛟二递过来的书册上,胡书旺勾录的句子,“这次是……彗星?”
明月边写边念出来,“‘……是夜,果如仙人所说,慧尾突现,如裂帛漏光,西方诸县亮如白昼。次日村人寻至山脚,觅得一处深洞,洞口如人鼻翼,翕张有节,然洞内暗不见底,村人怯往……’”
“是的,”蛟二点头,又翻开另一本册子,眉头微微皱起,右手摩挲着拇指上,阿乔赠的翠玉扳指,“这胡书旺收藏这许多志怪杂记,提笔圈录的,都是些和故事无甚关联的内容,零零散散,不知道他录下这些是为何……”
“我们梳理了这么多,记下的句子里,多与创世,天外来物有关,”明月翻了翻手边记得满满的一叠纸,也十分疑惑,“若说这些句子是密文,又字数长短不一,实在难找关联。如今好多书册也被焚毁了,即便是密文,解读也是难题。”
“不像密文,”蛟二沉吟,抬手扶额,揉了揉眉心,神色中已有倦意,“只是不知这些内容最终指向何处,与胡府的灭门案又有几分关联。”
“皎儿莫急,”明月搁笔,招手唤了春环上茶,“这书中线索,正如散落珠玑,需一玉线串联方可见真相,如今我们只管收集珠玑,时机到来,玉线自会出现。”
“姐姐说的是,”听了这话,蛟二也舒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册,回头对她一笑,“锲而不舍,真相总会浮出水面,不必急于一时。”
二人从晨起开始便来到听翠堂中整理胡府中带回的书册,如今已近午时了。
“二姐姐,明月姐姐!”阿乔的声音带着喜悦,从堂前一排翠竹后响起,很快,她欢快的脚步就跑到了门前。
“今日工作怎样?”蛟二见她来了,从圈椅上起身,伸着懒腰朝她走去。
“今天清闲,”阿乔进门就先找了茶水喝了,许是回府心切,脚步快,额前还有些汗珠,可她眼里毫无倦意,只有闪着光的新奇,“只有几个旧疾理疗,几个风寒,几个肠胃不适,一两个时辰就搞定了。”
明月看她的开心模样,也忍不住笑,“阿乔今日脚步匆促,是有什么新鲜事吗?”
“明月姐姐好眼力!”阿乔惊讶于明月的敏锐,手里茶杯一放,便开始说起来,“今日我治好侍卫们的伤后,走到门外舒展筋骨,看到侍卫营门前有个可怜的跛足老人……”
“然后呢,你去治了?”蛟二回头看她
“当然,救死扶伤,是我医修使命。”阿乔仰头,满脸自得,“那老人的腿跛了多年了,一直行动不便,导致另一侧的腿也开始瘸了,脊柱也跟着歪了。我一看,原是骨头错了位,接上立马就能行走如常了。”
“真不愧是小神医,”蛟二笑着走过来,揉阿乔的头发,“此番要在玉京声名远播了。”
“哼哼,”阿乔得了夸赞,更得意了,“还不止呢,他出了门,扔了拐杖大笑大喊,引了好多人来排队,我一会午膳后,便要赶回去给他们看病呢。”
“小神医,”明月打断了阿乔的愉快分享,“治病救人,功德无量。只是,莫要泄露了你的治病之术呀。”
“不会的明月姐姐,”阿乔面上笑容由开朗变得有些尴尬,“我呀,都让他们蒙着眼睛。”
“嗯,”明月看着阿乔,面上还是浅浅笑着,心里却紧张起来,看了一眼蛟二,只见她也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午饭时,阿乔稀里呼噜吃完了,便一抹嘴,又要起身赶去侍卫营。蛟二叫住她,让她把此前的面纱戴上。
“不为何,只是你如今生意兴隆了,怕有如那张三之人,给你找麻烦罢了。”蛟二交代完,阿乔便开开心心出门去了。
明月和蛟二饭毕,坐在池边凉亭里休憩。
“侍卫队里我已打过招呼,不许泄漏,可果然还是不够。”阿乔走了,二人才敢展露担忧。
蛟二此时也是蹙了眉头,垂眸饮茶,“她小孩子心性,为人又热诚,要她忍着不去治病救人,怕是不可能。”
“是呀,我也是担心这个。”明月抿一口茶,看着凉亭外被霜打过的残荷,叹一口气。
“阿乔年纪尚幼,形貌娇美,灵气逼人,会些法术却又不懂隐藏。怀璧其罪。若是在别处还好,可在玉京,鱼龙混杂,耳目众多,若不遮掩,只怕很快要惹上麻烦。”
明月说着,看蛟二手中摩挲扳指的动作,知道她此时定是心中忧虑,便给她杯中又斟满清茶,抚慰道:“无碍,幸得苗头出现得早,我们才好及时反应。”
“春环,”明月将侍弄花草的春环叫到近前吩咐,“你去按阿乔姑娘的尺寸,做一身男装,再定一个舒适的面具,要快。”
“是。“春环机灵,没有多问,便转头走了。
“没有万全之策前,不妨先让阿乔乔装起来,至少不让人知道她本来样貌。”明月起身,走到蛟二身后,轻抚上她的肩,“明日再让她去真的医馆学学抓药诊脉,好做个真的医师样子出来,才不至于太过离奇。”
蛟二回头看向姐姐,拧起的眉毛此时才舒展开,“姐姐说的是,就先如此吧。”
“奶奶,奶奶!”
二人交谈间,顺来又急匆匆跑进来了。
明月抬头正要嗔他不镇静,就看他脸上又是期待喜悦的笑意,手里还捧了个东西,就猜到定是又见到霁宁王府里的秋云姑娘了。
明月脸上的笑意霎时被抹去了,长叹一口气,走到顺来面前。
“这回又是什么?”她瞄了一眼顺来手里的东西,是一个两拳大的,粗糙的陶罐,罐口封了一片绿叶。
“嘿嘿,奶奶都不问是谁送来的吗?”顺来有些惊讶,憨笑着问明月。
“还用问吗。”明月板着脸,瞥他一眼,伸出一只手。顺来笑得尴尬,双手将那陶罐递到明月手中。
这个陶罐虽粗糙,却十分质朴,封口的绿叶上还系了一封被卷起的信笺。
明月将那信笺取下,轻轻展开。
“罐内是礼物,请明月亲启。”
这两拳大的罐子,捧在手里却轻飘飘,不知又装了什么奇珍异宝。明月有些头疼,生怕这乐游王爷又给她出难题。上次那头石雕的象就不知如何估价,这次这轻飘飘的,明月更猜不出是何物。
她心中叹息,手指轻轻一绕,一扯,拉开了那系着绿叶的粗糙麻绳,打开了罐子。
罐子里,什么也没有。
可明月耳边,身边,应该说,她身处的这处凉亭,以及凉亭外的一片残荷,都忽地被拢在了一阵阵涛声,风声,和清脆如珠玑落玉盘的,声声虫鸣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先是让明月惊了一下,可很快,她的心神便沉下来,好像分成了两个,一个随着这涛声和虫鸣回到了月朗星稀的夏夜里,剩下的一个还站在凉亭里,立在深秋萧索的残荷当中。
她深吸一口气,将分裂的自己重又合为一个,这才看到,手中那片封口用的绿叶上,还有一排清隽的字迹:
“此番你要回赠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