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兴师问罪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蛟二感到口渴,小声呼喊。
“水……”
“大当家,你醒了!”朱玄虽在摇桨,却一直留意着昏迷的蛟二的情况。此时他放下手里的桨,忙从另一位镖师的腰间取下水囊,送到蛟二嘴边。
“船怎么样,弟兄们呢?”蛟二声音沙哑,想坐起来,却只觉得浑身疼痛,复又躺回甲板。
朱玄见了,忙伸手扶起蛟二,让他倚靠在船舷上。
“大当家,我们逃出来了,现在正返航呢。”
得知已在返航的路上,蛟二心中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
他抬头看向小船前进的方向,瑪鲁码头和停靠在码头的腾龙船队在薄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回头再看来处,那夜晚腾出海面宛如巨兽的七宝仙岛如今已只剩一丝缥缈的绿色隐在远处。
蛟二周身疼痛如被撕裂,左臂自肩膊起,肿胀青紫,手背上密密麻麻全是乌红的血点。他想将左手抬起来细看,却失败了,整条手臂,除了酸楚,竟没有别的知觉。
而他的右手也不乐观,手掌被磁石柱尖锐的表面划出了深长的伤口,现被朱玄用衣服上扯下的布料草草包扎了一下,只勉强止住了血。从高耸的石柱跌落后,双腿也受了不轻的伤,一动便钻心地痛。
朱玄看了蛟二这吃痛的表情,心酸得几乎落泪,说话的语气里也带了鼻音。
“大当家,你当时绑完绳子便脱力跌了下去,好在那石柱下面有个平坦之处,才没被那漩涡卷走。”
“是吗,我不记得了。”蛟二说话都费力,实在懒得再去回想那危急时刻,闭上眼睛只想休息。但朱玄一直在耳边唠唠叨叨,说他如何跌下去了,他们如何合力拉绳子将船拉到岸边捡回了他,又是如何撑到漩涡平息,海面回升……
蛟二沉沉睡去,只觉得好像滑进了深海里,身上的疼痛和疲惫都被洗去,一路上心中的疑惑也都消散。沉到海底时,他看到黑暗中一个身影向他走来,是父亲,他正带着笑意轻轻唤他儿时的小名。
“皎儿,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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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当家怎么,怎么伤得这样严重?”
老船医剪开蛟二的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目光在蛟二身后的朱玄脸上狠狠剜了一眼。
”朱玄你这小子!怎么让大当家受了这么重的伤!“老船医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
朱玄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只敢低头小声嘟囔。他这莽汉在蛟二这个大当家面前都敢小小造次一下,唯独在老船医面前得认怂,因为这老家伙打起儿子来真的狠。
“朱大夫莫要动气,咳咳,”蛟二出言拉回老船医的注意力,心里又给朱玄记了一笔:救朱玄十七次,“当时情况危急,朱玄他们并非不愿,而是实在无法相助。”
朱大夫急的连连叹气,手上动作未停。剪开左边衣袖后,又拉起蛟二右手,看到朱玄潦草的包扎,又气得几乎跳起来。
蛟二使眼色让朱玄退下,不然真怕朱大夫一时冲动抄起熬药的砂罐朝他扔过去。朱玄如蒙大赦,耸着肩膀碎步逃了出去,还不忘将门掩上。
“朱大夫,我这左臂的伤势如何?”袖子被剪到肩头,蛟二这才看清,这整条手臂都布满了青的紫的绳子勒痕,勒痕的间隙还填满了密密麻麻乌红的血点。乍一看去,整个手臂呈现出一种黑紫的颜色。
“大当家这左臂,肩头,手肘和手腕三处关节都脱臼了。”朱大夫说着,语气都有些颤抖。不敢想象当时是如何的危难,而蛟二竟能忍住三处关节脱臼的剧痛将一船人救下。他也有些后怕,若是那漩涡力量再大些,只怕这条手臂要被生生扯下!
“脱臼啊,那接上不就好了吗?”得知只是脱臼,蛟二松一口气,但朱大夫表情十分严肃。
“我还没说完,”朱大夫瞪了蛟二一眼,继续说,“大当家这左臂脱臼可不是平日里活动太过,关节错位,而是被硬力生生拉脱,这接上之后也要恢复数月才能痊愈,更不要说筋骨上的伤。”
蛟二听了,乖乖点头。既是伤得重了,那便好好静养,反正返回云华也要三月余,无甚大碍。
朱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拿来剪子,要继续剪开蛟二的衣服,但被他拦下了。
“朱大夫,我有一蹊跷物,可否帮我鉴别一下?”
朱大夫被蛟二拦住了剪衣查看伤口的动作,却也没有再坚持。
蛟二这孩子从小就和别的船员不一样,别的男孩都脱光衣服往海里扎猛子玩儿的时候,他都衣冠整齐抱臂旁观。当年他刚加入船队,一身乞儿装扮,却昂首挺胸,器宇不凡,一看便知并非破落出身。许是哪家落魄贵族的小公子,有这些讲究,也是自然。
“什么蹊跷物,不妨给老夫看看。”
蛟二用还能活动的右手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被布料裹住的香囊,递给了朱大夫。
香囊被海水浸泡,香味已变。朱大夫剪开那香囊,露出了内里包裹的药材,一一排列开,仔细查看起来。
“嘶,这香囊的配方,确实蹊跷,”朱大夫一手拈着漆黑,但还能依稀辨别形状的药草,一手捋着胡须,“这分明是东洋迷药,暗雪香啊。”
“东洋?”蛟二心说,怎么又和东洋有关系,便又将从那包裹婴尸的织锦襁褓上割下的金线绣凤布片拿了出来。
“朱大夫,这个你可曾见过?”
老船医接过布片,细细端详一阵,只道没见过这图腾,不过这织锦细腻华丽,天下能织出这般华丽织锦的,只有云华张氏绸缎行。
“云华张氏?是那个产业庞杂,富可敌国的玉京张家吗?”蛟二有些惊讶,追问到。
“是的,你看,这织锦一寸宽度内有六经八纬,要用到云锦织机,这是张家绸缎行的独门织机,别的布行买不到,也造不出,只能望洋兴叹。”
“竟是那个张家……”蛟二心下一震,陷入沉思。
玉京张家,便是长姐明月的夫家。
蛟二脑中闪过无数画面,龙兴越洋的覆灭,在海上游荡的鬼船队,黑暗中无人的宝珠号,账本上的大量兵器铁甲,还有戊十六区二十多个箱子中的婴尸……如今这些谜竟又将他指向了七年未曾再见的长姐明月。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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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姐,你那日手臂上的旧伤,原是这么来的!”阿乔震惊,听完这惊险的海上故事,她才知道原来海并不如她想的那般浪漫。她心中的海,有鲸跃大洋,海上明月,而在蛟二的生活中,海却危机四伏。
蛟二笑着抿了口茶,没有说话,脸上是安稳淡然的神情,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可坐在茶案另一侧的明月,却拧紧了一对清淡的眉毛,身子向前倾着,那双平日里总淡淡的没有情绪的眸子,此时浸满了泪水,看向蛟二的眼神心疼,后怕又自责。
她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哽咽着没说出来。
蛟二抬手拭去明月脸上的泪,柔声对她说:“姐姐,天色已晚了,皎儿既已回到姐姐身边,便不会轻易再离开,来日方长,今日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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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住在陌生的屋子,躺在陌生的床上,可这一晚是蛟二七年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直到有丫鬟叩门唤她起来用膳,她才醒来。看日头方位,竟已近巳时了。
起床梳洗后,蛟二换上了明月备的衣服,本来担心姐姐会给自己备套女装,可幸而展开后发现是男装。
还是黑色,只是衣襟,袖口,腰带点缀了银色的饰边,发冠也是银质,精致地雕刻了莲纹。十分合身。
穿上这身衣服的蛟二迈出卧房门,正巧碰见在院里赏花的阿乔,她惊喜地上下打量她一阵。
“你现在不像毛贼,也不像大小姐的贴身侍卫了,”她走上前来拍拍她的肩,“活脱脱一个富家少爷,纨绔子弟!”
蛟二白她一眼,笑得无奈,心中却十分舒展。
“见到明月姐姐了吗?”蛟二问着,朝明月寝室的方向望去。“明月姐姐卯时便去前面听翠堂办公了,应该过不久会来同我们用午膳。”
“那我们去前堂候她,”蛟二惯不喜等候,尤其今日,她才刚与明月相认,只恨不得醒来就见到她。
蛟二于是转头叫住一个侍弄花草的丫鬟,“姑娘,请问听翠堂怎么走?”
明月办公的听翠堂距昨日蛟二阿乔入府的大门不过三十步,绕过大门后的雕花影壁,便能透过堂前种的一排翠竹看见居翠堂的檐角。居翠堂两侧建了回廊,越过那排翠竹便到了一处三丈见方的小院,而那听翠堂便坐落在这小院之后。
二人走过小院,看到了正厅中央,明月正坐在案前翻看文牍,一边与来访之人交谈,似是在交代米行的采购购事宜。
蛟二不想打扰,便带着阿乔迈上右侧的阶梯,入了侧厅。
侧厅是明月会客的地方,与正厅仅隔了一扇屏风。
阿乔见桌上果然放了茶点,便心满意足地坐下品味了起来。而蛟二则将椅子轻轻挪到了可以透过缝隙看到明月的位置,倒了杯茶,细细品着。
“二位请在此稍候,午时用膳,我家奶奶便会将公务暂放。”将二人引至此处的丫鬟行了一礼,说,“奴婢先退下了。”
还有半个时辰便是午时。蛟二看明月手中的文牍一本接一本,来访之人也一个接一个,米行,绸缎行,酒家,客栈……
“怎么事事都要明月姐姐处理?”阿乔用手将芡实糕轻轻掰作小块,送入口中,细细品味,“这么辛苦,阿乔忽然不羡慕了。”
蛟二在镖局时也有不少文牍要处理,只是远不如明月这般繁忙,“张家家业遍布云华,涉及各大行业,事务繁忙是自然,”蛟二轻声说着,眉头微微皱起,明月日日这般辛劳,面上看不出,可蛟二知道,她与九年前比,已消瘦不少。倒是阿乔,昨日吃下这么多小食,今天胃口还是这么好,“芡实糕占肚子,你少吃些吧。”
“嗯嗯,”阿乔乖巧点头,“只吃一块,你也尝尝?”说着,掰下一小块喂到蛟二嘴边。
“不必……”
“跟我客气什么,张嘴。”
这芡实糕的确好吃,口感绵密,米香四溢,回味中还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花香。蛟二细细思索,也想不起这花香为何。
阿乔抬眼瞥见她嘴里咂摸着,眉头微微蹙起,不禁轻笑出声,告诉她,“是茉莉。”
二人正品味着茶点,却听到正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奶奶,不好了,二老爷带着三公子在门口,说要见您。”
明月疑惑地嗯了一声,将手中的文牍放下,语气有些愠怒。
“他们来作甚?”难道是对此前给三公子安排的酒庄副总管一职不满吗?这人手高眼低,这半年来,明月已尽力给他安排了五六个职务了,没有一个做得长久,不是他嫌累,就是捅了娄子,平日里还总对他人颐指气使,他待过的产业里,没有一个人提起他不是连连摇头。
“三少爷他,他……”
“三少爷怎么了?”见那传信的小厮满脸的惊惶,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明月皱眉,“你冷静些再回话。”
是嫌酒庄职位低吗,明月叹气,可那三公子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会,唯有这酒庄副总管是个闲职,捅不出大篓子,别的职务,他一概胜任不了。
“三少爷浑身是伤,被八个人抬着,二老爷气急了,在门口嚷着现在就要见您,让您……”
“让我怎么?说吧,不用支支吾吾。”
“让您交出李二小姐和她的打手,否则,他们就去报官!”
“……”没想到竟是来告状的,明月不知发生了何事,可眼下看来,是那三公子与妹妹不知何时有了过节,“让他们进来吧。”说完,明月又侧头对身后服侍的丫鬟道,“春环,去备茶。”
“是。”
“是。”小厮和丫鬟同时称是,一个回身跑向门口去通报,一个则退至后堂,拿了茶叶茶盏,端了出来。
蛟二和阿乔在屏风后只听到只言片语,却也很快捕捉到了紧要的信息,二人相视,眼神都带着惊讶。
“三公子,该不会是……”阿乔凑到蛟二耳边低声问。
“八个人抬,应该没错……”
“嗯……”阿乔想了想,又说,“那打手是……?”
“可能,也许,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