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色下的鬼船队
日头西沉之后,海上的光景迅速黑了下去。此时刚登顶的四人已点起火把,预备在这好风轻抚的高处歇歇脚,再下山找合适的地方扎营。
一整日下来一无所获,四人都有些疲惫。蛟二自登岛后,心中多了不少疑惑,此时正在脑中试图将疑点串联起来,但仍是没有头绪。
他思考着,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默默吃着干粮。
“这客栈掌柜的莫不是故意诓我们外地人,好看我们笑话的吧。”
“是呀,这岛都走遍了,哪里有地儿藏七处宝藏呀。这一整天下来,脚板都走痛了……”
两名镖师坐在地上,一人撑着膝盖,一人脱了靴子,小声抱怨,朱玄听了朝他俩嗤了一声,二人便不再言语,自顾蹲下也开始吃起了干粮。
仙山顶端能供人站立的平地仅四五丈见方,月亮已挂在东边的夜空,向海面播撒着清辉。四人生起了篝火,只听得噼噼啪啪柴火燃烧的声音夹在风里。
蛟二望着海面上的粼粼波光,想起了幼时同长姐随父亲上宝船参观的光景。
那时长姐明月也才不过十岁,两人在甲板上笑闹,在宝船的七层楼宇之中窜上跳下。
父亲的船队靠岸时总是忙碌,船员力夫往来不绝,常搬着蛟二和明月从没见过的珍宝上上下下。
蛟二印象最深的一件宝贝,是自西洋运来的机械人。那机械人如常人一般大小,通体由黄铜所制,异常沉重,身上穿着蛟二从没见过的衣服,戴了一顶滑稽的圆顶帽子,手里握着一根檀木手杖。父亲说,若是上了发条,这个机械人便会抬手脱下帽子鞠躬,好像还会些西洋舞步。
“这西洋人的服饰还真是奇特,瞧这帽子多可笑!”年幼的蛟二即使是踮起脚也够不着那机械人的胸口,却想摸摸它头上那圆顶毡帽。
“西洋奇特的东西还多着呢!”一个大胡子船员路过,笑着抱起蛟二,助他离近了看那机械人的面部,“西洋女人的帽子才厉害,一顶帽子上的装饰够三个人饱餐一顿!”
蛟二不明白,那西洋女人的帽子难道是个大食盒?
“头上顶这么多吃的,万一打翻,岂不是笑死人了?”
船员听了蛟二天真的稚语不经大笑出声,姐姐也在一旁轻笑。
“等你长大了,去西洋看看!看那西洋女人帽子上都有什么珍宝,哈哈哈哈!”
……
那时蛟二便立志,成人后也要做个航海好手,游历四海各国,看遍天下奇闻。
他还记得当他兴奋地将这个志向告诉姐姐明月时,明月有些惊讶,随即也为了他这志向而欣喜。但很快,明月脸上的欣喜就混入了些遗憾。
她笑着揉了揉蛟二的头发,温柔地说,“航遍四海,游历各国,多好的志向呀。只是可惜……”
“快看!那是什么!”
一声惊呼将出神的蛟二从回忆中唤回。他随着侍卫手指的方向朝山下望去,竟看到海面上隐隐出现了一艘巨大的货船!这船没有点灯,在黑暗的海上难以发现,只借着月光才能看清一点轮廓。
是鬼船!
蛟二蹭地站起身,朱玄见状招呼着另两人快速收拾起包袱,踏灭了篝火,只留四根火把,递过一根到蛟二手里,四人便飞速往山下赶。
上山容易下山难。
仙山陡峭,灌木横生,四人跑动的身影有些踉跄,衣服也被刮破不少。
蛟二冲在最前面,他身材精瘦,在男人中可算得上矮小,可这身形反而让他更灵巧。只见他左手握着火把,右手持剑一路砍劈挡道的树枝,不多时竟甩出身后的三人五六丈远。
从山顶冲至小船停泊的海滩不过半刻钟,七宝仙岛周围竟多出了十多艘漆黑的鬼船,在这小小的海湾衬托之下,竟看起来像一座座小丘一般。月光冷冷洒在鬼船上,穿透残破的船帆。浸染出一派森森鬼气。
“咱们这是遇到鬼船了!”下山前朱玄本以为这突然出现的黑灯船是南洋海盗,谁知下到山脚才看清这船不对劲,“大当家,这么多鬼船,现下怎么办?”
蛟二灭了手里的火把,以便看得更清楚。这些鬼船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但是此刻船头都朝着海岛外围。
蛟二心下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冲动冲下山来,在山顶高处才能看清鬼船的来处。
既看不到来处,那便看看它们的去向吧。
蛟二回头看向三位侍卫,语气和眼神一样坚定,“登船!”
“是!”三人齐声道,话音一落便分散开:朱玄朝着绑船绳的石头奔去,另两名侍卫则朝海岸冲去,蛟二紧随其后。可谁知,冲到海岸边才发现,这黑沙滩边竟成了不高不低的一段峭壁,而他们的小船悬在壁边,只剩一角还能触到水面。
蛟二这才想到刚才下山路过山脚时,并没有踩到水,而是一路踏着砂石过来了,那一圈与海相通的溪流竟干涸了。
难道,这岛真的从海里升起来了?
“朱玄!”蛟二回头朝朱玄的方向大喊,“别放绳子,海面降了!”
朱玄一时之间没有明白大当家这话是何含义,但他是训练有素的海上镖师,疑惑暂存心中,停下了解绳子的动作,立刻回身朝海岸奔去。
“快,爬绳子!”蛟二催促两名侍卫,紧接着自己也顺着绳子爬了下去。朱玄赶到岸边时立刻明白了大当家的意思,也迅速爬下了绳子。待四人均攀住了小船的船舷,蛟二示意最后下来的朱玄斩断船绳,小船这才落回海里。
鬼船无人,可七桅大船在这微风的夜晚,行进速度也不可小觑。小船上的四人拼命摇桨,才堪堪追上了最近的这艘。
这是艘云华宝船,看上去足有五千料,堪称巨舶,船首雕了一头张嘴咆哮的麒麟。
蛟二一眼便认出,这是龙兴越洋的船。更准确地说,这是他父亲李瀚当年所乘的宝船,宝珠号。
蛟二心中大为震动,他的猜想竟然是真的!
只是龙兴越洋的船已失踪整整七年,为何到如今还盘旋在这片海域?又为何白日里不见踪影,只在月圆夜才出现?船队里那么多船员都去哪了?
蛟二环视一圈,发现除了海面上已出现的十几艘鬼船,竟还有船陆续从岛的背面缓缓驶出。
“大当家,我们还要登船吗?”
这鬼船十分不详,即使这三位侍卫同蛟二出生入死多年,也见惯了大风大浪,可此时此刻,面对这寒凉月色下,漆黑大洋中漂浮着的无声,无光的诡异船队,再勇猛的海员也不免心生怯意。
鬼船上是吉是凶,无人知晓,蛟二不想弟兄们跟自己一同赴险。
“我上去看看,你们可在海面跟随接应。”
说着,蛟二便将佩刀绑紧,双手快速地重新束了因奔下山时被灌木枝丫刮乱而散在面庞的头发,作势要跳船。
可朱玄伸手拦住了他,表示愿随他登船,“两个人接应,我同大当家登船,相互照应着。若事有紧急,燃信烟相告。”
蛟二点头同意,二人便纵身跃入漆黑的海水,奋力向那如黑山一般的宝船游去。
第二十三章 – 登上鬼船宝珠号
湿漉漉的两人从幽灵宝船的侧翼攀着绳梯上到甲板上,船上一片漆黑,若不是满月之光皎洁,蛟二几乎看不清脚下。
朱玄朝海面上接应的两人打了个平安的手势,便谨慎地蹭到蛟二身边,低声问:“这鬼船队什么来历,怎么看起来是云华的形制?”
“这是七年前失踪的龙兴越洋船队。”蛟二右手按着腰间的佩刀,环视着船上的情况。
“这,这竟是龙兴越洋的宝船?”朱玄大吃一惊,双眼圆睁,望着蛟二希望得到他的再度确认,而蛟二没有看他,只是蹙着眉点了一下头。
宝珠号是一艘五千料的巨型宝船,共七桅七帆,主桅顶端和船首均插有绣着龙兴越洋标志的旗帜,只是经过七年时光的轻视,蛟二记忆里鲜红的旗帜如今已褪色到难以一眼辨认了。
船尾建有七层的木制楼宇,三层在甲板下,四层在甲板之上。
蛟二记得,甲板之上,顶层是船长处理镖局文牍的正堂,父亲的寝室也在那里。余下的三层中设立了一些事务房和专为载越洋商人们而设的上等厢房,而首层的正厅作为膳堂,设了不少桌椅。甲板下的空间除了三层船员居室,便是存放货物的船舱。
“我搜上面四层,你去下面看看。”
“是!”
蛟二吩咐完,两人便分头开始搜索。
步入一层的正厅,蛟二这才真切地感到了异样。若只是看着这黑夜中的鬼船,只会觉得寒气凛然,而若是将这凄冷诡异的景象和记忆中父亲的宝珠号对应起来,蛟二心中便产生一种让人几乎晕厥的恍惚感。
他取出袖中的火折子,点燃门厅下一盏烛灯,携在手里照明,勉强可以看到身前五步。
这膳堂宽敞,足有五丈宽,六七丈长。堂中设了约二十张饭桌。漆黑的膳堂里桌椅凌乱,地面上积了一些灰尘,还有被海水浸湿过又风干后留下的盐晶,烛火照到时便会反射星点亮光。
鬼船多年无人维护,也不知这船内是何情况,蛟二步伐谨慎,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向膳堂深处走去。手上烛灯微弱的光照到沿路的桌椅,蛟二注意到一些碗碟并未撤下,盘中饭食过了多年,已腐朽成一团黑乎乎的尘垢。
看来事发突然,膳堂中的人连餐食都来不及撤走。走过整个偌大的正厅膳堂,蛟二除了桌椅,竟无一具尸首,也无半点打斗痕迹。
“这么多人都到哪里去了?难道撤离到了别处?”
顾不得深思,蛟二带着疑惑继续深入,沿膳堂右侧的楼梯上了二层。
这一层是为随镖同行的越洋商人们所设的上等厢房。厢房的分布与陆上的客栈基本一致,皆是围作一圈,中间空出一个天井,可向下看到膳堂。
蛟二沿着过道前进,每经过一间厢房,便推开房门向内查看是否有人迹或尸首。可同膳堂的情况一样,各间厢房内除了固的家私,便是散落的衣物盘缠,并未见到一具尸体。
巡完这一层,带着越发加深的疑惑,蛟二继续向上到达了第三层。
三层开始,便是落在二层之上的阁楼,所以面积较一、二层小不少。
这一层是八间事务房,沿中间过道,两边各设了四间。蛟二举着烛灯看过去,这右边第一间是账房,紧邻着的是庶务,勤务,杂务;左边是四间案牍房。
蛟二撩开右手边残破的布帘转进了账房,屋内正中放了一张书案,上面散着一些账本,还有一些落在地上。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屋子里,满地星星点点都是盐晶。
蛟二捡起地上的账本,抖落上面的盐晶,一本本翻看了起来。
这些账本是按货船编号记录的,一船一本。
『……
货船三,总载二千料……
精盐三百石,绿茶三百石,骨瓷百箱……」
翻了半本,都是些寻常货物。蛟二正欲放下账本,余光却瞟到了一处记录。
「铁戈五百,钢刀三百,箭簇五千……」
这船上怎会载了这大量的兵器?蛟二越发疑惑,忙捡起其余账本翻看了起来:
「货船五,总载二千料……
精米二百石,麦粉二百石……铁甲二百,护腿八百……
……
货船廿一,总载三千料……
铁枪头五百,铁戟五百,箭簇三千……」
「宝船鲸鸣,总载五千料……
铁甲千二,钢刀八百,铁戈八百……
……」
龙兴越洋船队共三十六艘货船,八艘巨型宝船,竟每一艘都载了如此多兵器,合起来足以武装五千精锐。在云华,这规模也许不足为惧,可此次押镖的目的地是南洋小国,这般规模的军队足以威胁王权。
难道七年前云华竟暗中在南洋某国的政权纷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作为大当家的父亲当年承了这镖时,是否清楚这背后的风云呢?
蛟二心中震惊,从账本堆中挑出了宝珠号的账本,揣入怀中,举起烛灯,往顶楼的船长室走去。
推开船长公务室的大门时,眼前的凄诡景象与蛟二记忆中的画面再次重叠,竟让他产生一种溯至往昔的错觉。
公务室是一间三丈见方的横厅,左右分别隔出了会客室和寝室。中厅正中摆了一张黑檀桌案,一把雕花圈椅,桌案上零散着一些文牍,原本应放在案上的笔架和砚台,此时也跌在地上,积满了灰尘。
蛟二仿佛看到父亲坐在那檀木桌案后,手握一支小楷,在海上夕阳的暖光中,认真详尽地在日志上记录下航行中的见闻。而此刻的船长室,只有窗外一点寒月之光洒落,遍地狼藉,令人触目生寒。
若龙兴越洋没有失踪,父亲李瀚也没有离世,那么蛟二的人生将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他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蛟二从来不敢细想,因为那已失去的可能性会让他退缩,软弱,而他没有软弱的资本。自从十四岁哪年加入了腾龙镖局,他便只剩下眼前这一条路了。
蛟二感到一丝鼻酸,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让胸中的酸楚感缓解了些。
他走近那桌案,抬手拂去桌上的本册上的灰尘,试图找到父亲当年的笔记。
龙兴越洋是云华一等一的海上镖局,此次航行共四十四艘海船,究竟是如何消失的,又是如何沦落至此,成为在黑夜中游荡的幽灵船队。
蛟二听到的传说,加上这一路的见闻,让他如坠迷雾,只希望在船队遇难之时,父亲还能有机会记录下当时的情景,让他得以窥见真相。
果然,案上正中一本摊开的册子便是父亲的航海志。蛟二将烛台搁于案上,双手捧起那满是灰尘的航海志,翻阅起来。
「……宣平六年,四月十五。满月夜。吾等船队行至南尞国领海。海面平稳,行舟顺遂平安……
……忽及舰队经过南尞国之小岛,而舰船突兴偏向。机缘危殆,吾之舰船竟皆逼近小岛,改弦易辙于舰帆,竟不能阻其偏航之势,即或舟师尽力摇橹,亦不能使舟转向,局势莫测……
……时观情状甚为怪异,初瞩之似小岛突起于海面,再察之则不然,实乃小岛周围之海降于下,环岛漩涡,其表平而中藏巨力,舰队当即遭其吸引,事态急危,三舟已陷漩涡之下,余舰尚奋力脱逃……
……此旋涡之岛,竟能吞噬五千料之大舟,舟队尚有两舟五千料宝船已沦陷其中,当下乃生死存亡之际也……
……宝珠已离漩涡岛仅余半里,漩涡之速愈急,筆纸相接,但见死地欲来……」
显然,父亲已来不及将整个事件记录完整,便被迫停笔。
他的笔迹从最初的工整明晰,到最后几行的凌乱潦草,甚至末尾一个字已然歪斜。蛟二只觉得眼前的字越看越模糊,一眨眼,竟落下一滴清泪。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蛟二忙擦去眼泪,迅速将航海志塞在怀中,拿起烛灯,侧身躲在门后。
“大当家,”来者是朱玄,他的声音焦急,似有紧急事态,“船舱里,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