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相认,明月庄
“再加一项!赔我一个鸭腿!”
阿乔对只吃了一口的鸭腿耿耿于怀,那鸭腿实在是美味至极,落在地上时,她的心都要碎了。
“对,再加一个鸭腿。”
蛟二俯下身,单膝跪在那猪头三公子胸口,暗中使劲,压得他不停咳起来。
“好好好!大侠,还有女侠!”他忙向蛟二阿乔拱手,“张某今日造次,往二位见谅,饶我一次!你们说的条件我都答应!”
站在一旁的青衣公子此时理了理衣衫,摇着扇子踱过来,悠闲的步态已完全看不出刚才应付黑衣侍卫时的狼狈。
“三公子,可也要向谢某人道个歉呀,”他微微欠身,从上往下睨着那肉墩子,一双眼里满是揶揄笑意,“我只不过随口说几句实话,竟被三公子命侍卫围攻,咳咳咳……只怕伤重难愈。”
“谢老二你!”那猪头三公子正欲抗议,蛟二膝下便加了一分力,他吃痛,只得又告饶,“好好,好,我道歉……”
解决完那张三公子之后,蛟二和阿乔跨出酒楼,便要前往此行的目的地,张府。
蛟二整理了一下衣衫和鬓发,摸了摸怀里,确认来时在字画摊上写的字条还在,便牵了马要走。
“二姐姐,我的马……”阿乔笑着,手里拿着一只新烤好的鸭腿向她挥了挥。
“好,你专心吃吧。”蛟二笑得无奈,再次拉起两匹马的缰绳。
“二位侠客请留步!”身后响起清朗的男声,蛟二阿乔一齐回头,是方才的青衣公子。他三两步赶上前来,朝二人一拱手,“在下谢慕行,有幸与二位侠客相遇,不知可否与二位相识?”
“你就是那个挡在我面前与那肉山谈话之人?”阿乔嘴里嚼着鸭腿,说话声不甚清晰,可蛟二还是听明白了。这公子原来是帮阿乔解围才被那张三针对。
“正是不才,”谢慕行垂下双眸,朝阿乔一揖,“那三公子惯于调戏貌美女子,在下只是路过恰好遇到,举手之劳罢了。”
“在下李二,”蛟二朝谢慕行一拱手,语气庄重,“多谢谢公子为小妹解围。”
“啊,在下阿乔,”阿乔这才后知后觉,忙也朝谢慕行拱手,“多谢公子解围!”
“我也要谢二位搭救,咳咳咳……”谢慕行说了几句话便开始咳嗽,“若不是二位出手,在下今日只怕要受重伤。”
“谢公子言重了,”蛟二垂手,有些探寻地问,“公子身手敏捷,只是不知得了什么病,以致身子这般虚弱?”
“哈哈,老毛病了,李公子无需在意,咳咳咳……”谢慕行以扇掩面,咳了一阵。
“让我看看,我能治病。”阿乔自告奋勇,欲上前帮谢慕行搭脉,可一低头,看到手中的鸭腿,又尴尬地笑了,“或者改天,你来找我。”
谢慕行也笑了,只是扇子掩着,阿乔没看见。
“今日我们三人有幸相识,本该设宴一聚,只是李公子和阿乔姑娘似要赶路,不知二位要往何处去?”
“我们要去见一个人,”蛟二坦然回答,“李明月,不知谢公子可知她如今住在张家哪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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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了那谢慕行,若不是他指路,蛟二和阿乔二人只怕要在玉京城里瞎逛一圈,一无所获。
眼前的府邸是张家一处别苑,建在近郊,比起城中的府邸,此处清静许多。
明月自小便好静,此处的确更适合她。
想着,蛟二翻身下马,对阿乔说,“等我一会。”说完,便走上那大门口的台阶,敲起了门。
应门的是一位花甲老者,见来者是两位陌生人,衣着打扮皆不似玉京人,面上露出了些许的疑惑。
“这位公子,请问有何事呀?”那老者抬头打量着蛟二,这公子不高,却十分挺拔,面色黝黑,眼神淡然,绝非池中之物。
“老伯,我想求见张府大少奶奶,李明月。”
“公子找我家奶奶,敢问可有事先知会?”
蛟二摇摇头。
“这,老夫恐怕无能为力了。”那老伯抚着花白的胡须叹了口气,“我家奶奶日日忙于处理公务,每日自卯时起至戌时止都安排满了,若非提前三日约定,统统不见。“
蛟二沉吟一会,从怀中拿出之前写好的字条,双手递到那老者手中。
“老伯,劳烦您通报一声。李明月见了这字条,一定会见我。”
“好吧,请公子在此处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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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门外的二人没有言语。
蛟二是因为心中不安,若是姐姐看了那字条却不记得那字条上的东西,不肯见她,她该如何让她想起自己。而阿乔则是因为蛟二面色实在凝重,不敢开口打扰她。
眼看天色减晚,空中已有零零星星几颗星辰浮起。阿乔想起儿时在山中,她捣蛋被赤鲤妈妈罚在百书苑面壁思过时,江衣妈妈会偷偷将她带出去,飞到寨子里最大那棵榕树的顶端,教她认天上的星座。
“这是北斗,那是织女牛郎,那边蜿蜒的是天龙,而远处是则是巨蛇与蛇夫……”
阿乔还记得夏夜虽湿热,可晚风拂面却十分清凉,江衣妈妈的声音柔柔的,给她指几个星座,再讲几个传说,阿乔便忘了被罚的懊恼,满脑子只剩熠熠星光了。
阿乔看到东边天空升起了第一个星座,忙指给蛟二看。
“二姐姐,快看!”
蛟二从沉思中醒转,眼神还有些空洞,却也忙追了她的手指向空中看去。
“看那边,五颗星星组成一个十字,那是天鹅座。”
蛟二分辨了一阵,才终于从众星辰中拾起五颗明星,“的确像一只天鹅,不过,也像上了弦的弓。”
“是呀,还像锄地的镐头!”
“还像……撑开的伞。”
“……”
你一言我一语,蛟二心中的紧张不安稍缓和了些,便听闻那沉重的梨木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我家奶奶邀二位入府一叙,请随我来。”
这间别苑名为明月庄,占地不大,装潢淡雅。蛟二和阿乔被提了灯的丫鬟引着,在庄中长廊里拐了几个弯,抵达了一处僻静雅苑。
“请二位在此处稍事片刻,我家奶奶即刻就来。”说完,那丫鬟又吩咐旁的丫鬟给二人端来了茶点,斟上了热茶。
“这是奶奶吩咐厨房给二位备的枣花酥,请二位慢用。”
枣花酥,蛟二看着碟子里乳白色,边缘精巧地嵌了枣贻的糕点,胸中一暖。原来姐姐还记得她幼时爱吃枣花酥。只是那时她太贪食,牙里长了蛀虫,疼得不能吃饭,日日流泪,姐姐才不准她再多吃。
“唔,真好吃,”蛟二沉思之际,阿乔已拿起一块享用起来,“这张府里的厨子手艺真好呀,你姐姐日日都吃这般美味,真是让阿乔羡慕。”
“嗯,确实让人羡慕。”蛟二淡淡回答。这府里虽无甚华丽装饰,却也看得出家私装潢用料均是上品,与旧时的潜平李府有着云泥之别。
“哇,这茶也好香!”阿乔品到了难得的好茶,忙让蛟二也尝尝,“明月姐姐果然好品味,这茶香真真世上罕有。”
蛟二端起茶杯一抿,确是好茶。
好茶好饭,华贵居所,看来姐姐在玉京这许多年里,至少没有受过太多苦。
正想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蛟二心中一动,从椅子上站起身,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一身月白衣裳,妆容清淡的女子急匆匆迈了进来。
那女子面色淡淡的,可眉目间却有难掩的期待和惊喜。进了门便将眼神落在了坐在椅子上吃茶点的阿乔身上,嘴角霎时勾起了一抹笑,可在看清了阿乔的脸后,那抹笑意即刻便消失了,一双淡雅的眉目间隐隐可见的期待也转瞬即逝,换做极力压制的愤怒。
蛟二一眼便认出了她。
即使如今明月气质大变,已全然不似往昔那个温柔烂漫的少女,可蛟二仍从那清丽的眉目和眉宇间淡淡的英气认出了她。这是她的姐姐,虽已分隔多年,世事变迁,可她仍能认出她。
可明月没有认出她。她此时眼中的怒火已几乎压制不住,一双凤眼几乎是瞪着阿乔。
“为何冒充我妹妹,”她吸了口气,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问道,“那歌谣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遭了这质问的阿乔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她心里清楚明月这是误会了,可脑海中一时间太多话涌上来,到了嘴边却乱作一团。
“这,这这……那那……”阿乔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只得瞪大了眼,看着明月,又抬手指指一边的蛟二。
“姐姐,是我,皎儿。”
明月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喊自己姐姐,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看向声音的主人,这是一位黑衣青年,约摸五尺七寸的个子,身形板正,精瘦,皮肤黝黑,狭长的眉目英气逼人,此时含着泪,一双薄唇抿紧了,嘴角难以抑制地下撇,似乎有无数的委屈想要诉说,却又强忍着那般。
明月盯着这张脸怔了半晌,才终于将这青年和记忆中的妹宝联系起来——
小时候妹妹皎月闯祸受罚时也是这幅委屈又不肯承认的表情。
明月惊得睁大了眼,可不多时,那双眼中就蒙上了水汽,水汽再凝成水珠,大颗大颗从她眼角滑落。
“月儿遥遥,其华皎皎……”她颤抖着声音唱起那字条上记下的歌谣,歌词稚拙,调子也单调,可这歌谣是她幼时专为皎月作的摇篮曲,是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的独特纽带。
“……我摇小桨,舟儿迢迢……”蛟二毫不犹豫地接上了下半句。这首摇篮曲七年来陪蛟二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每当她觉得太苦太难无法坚持,一个人在被子里落泪哽咽之时,她就会想起明月将她搂在怀里,唱这首歌给她。
月儿遥遥,其华皎皎,
我摇小桨,舟儿迢迢。
鱼儿鱼儿,入我小网,
随我归家,予我妹宝。
……
如今,分隔多年的妹宝复又出现在明月眼前,唱着儿时的歌谣,明月的心口似有春笋破土,又似被骤雨浇透,只觉得酸胀,湿润,一呼吸,便要从眼里涌出泪来。
她的皎儿,自她出嫁那日一别,至如今已过去了九年。
她记忆中的童稚少女,总爱穿轻巧衣裙,爱轻抚她绣的女红,爱将她的珠钗绢花一件件排开细细赏玩,而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已经高出她半头的强壮青年。
“我的皎儿,这么高了。”她上前几步,隔着迷蒙的泪眼看她,又将手抚上她黝黑粗糙的脸颊,“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话没说完,她的嗓子便不自主地哽咽起来。
娇儿幼时贪玩,海滨的日头毒辣,总把她晒得黑黑的,可绝不似如今这般样子。
“没有,不苦。”蛟二面对明月的眼泪,七年间经历的种种,都仅仅变作了这短短一句回答。
不苦,有了重逢的这一刻,就一点都不苦了。
“镖局船队覆灭那年,我去找过你,”明月的眼光还在蛟二脸上细细看着,她的回忆里却出现了当年她的车马抵达潜平时的画面。
那日暴雨,又逢台风,整个潜平风雨飘摇,码头上都是停船,却没有一艘是龙兴的。
而她回到李府,才知道乳娘被杀手所害,而妹妹不知所踪。
台风在潜平肆虐了十日,明月就在风雨中苦苦奔走找寻了十日。直到她身体不支,昏迷过去,待醒时,竟已在返程玉京的马车上了。
这七年,明月虽身在玉京,却从未放弃寻找妹妹,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龙兴的悲剧也渐渐被世人淡忘,明月对妹妹的苦寻,也仿佛成了没有结果的执念。
如今,就在明月自己都已感到绝望时,皎儿竟真的出现了。
“我知道,我后来知道了,可是我错过了,就回不了头了。”
蛟二只用了寥寥几句便对明月说完了自己在腾龙镖局这些年的经历。
“王嬷嬷把我扮做乞儿,我混入了腾龙镖局,有幸被老当家收留,后来进了镖师队伍,练了几年武,再后来就成了镖头,去年老当家告老,又把整个镖局交给我,让我做了大当家。”
期间她受的一切苦,历的一切生死关头,都被蛟二隐藏起来。
不必让她知道,她想着,伸手去为明月拭泪。
“航遍四海,周游列国,”明月脸上还有泪,却欣慰地笑了,“你的志向成真了。”
蛟二点头,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紧握着她的手,问她,“姐姐呢,你的志向,成真了吗?”
明月被问得怔住了。
她的志向成真了吗?她的志向是什么?
少时她没有志向,只知自己喜欢看船坞里的匠人造船,修船,自己便也寻来木头和工具,自己做了几艘小船,放在梳妆台上,日日把玩。
后来她遇到了宗柏,好像就有了志向,那便是和他一起去玉京,看遍世间繁华。再后来镖局覆灭,妹妹失踪,她便又没了志向,一心只有找回妹妹。
又过了一年,宗柏被害,她看着哭成泪人的婆婆和宗柏年幼的妹妹在二叔三叔面前不知所措,又升起了志向,便是为宗柏护好家人,守住家业……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志向究竟为何。
“也许,实现了吧。”她用笑掩盖自己的失措,“找到你,就是我的志向。”
蛟二抹去她脸上的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姐姐原来这么瘦小,仿佛一用力就要折断。
“姐姐,今后你的志向,有我来助。”
“只是皎儿,这么多年,为何你从未主动来寻我?”
明月将头埋在妹妹肩上,竟难以回想当年,妹妹还如一个小奶团子般靠在她怀里撒娇的样子。她心中升起一股遗憾,若是早些相认,妹妹便少受些苦,说不定,还能如当年一样,娇憨任性。而回忆里的妹妹,如今被磨炼成了这强壮的样子,明月心中百感交集,既心疼,又欣慰。
“是身不由己吗?”
蛟二轻轻点头,轻抚着姐姐的头发,看到她鬓边已有一丝白发。
“我在潜平以男子身份入了镖局,前些年我羽翼未丰,无法动身,那时总想着,等我再往上爬一爬,手握些权力,便能自如安排,”
蛟二垂着头,轻轻叹息一声,接着说,“可没想到,后来做了镖局当家,一举一动皆在众人耳目之下,反而更不能自由行动了。”
明月抬头看她,只见她嘴角淡淡笑着,一双狭长凤眼微微眯着,温柔看回她。
“我本想着,再过些时日,寻个恰当时机告假来找你,却没想到,那时机竟先来寻了我。”
蛟二说着,自嘲般轻笑两声,脑海中浮现出五个月前,她率船队航至南洋,探寻七年前,父亲的船队覆灭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