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药渊（十二）

    锦鲤姑娘和人族少年的相遇是在一个雾气浓厚的日出时，寒意略重的湖畔。

    隐匿在浅浅雾色中茂盛的白色芦苇荡，遮挡住为了躲避人群刻意只在拂晓时出现的丽娘。而贸然闯进这幅秘密画卷的翩翩少年，与周遭的一切构成了他们之间一次完美的相遇，也成为她耗费了身为精怪漫长一生都无法放下的执念。

    在叶盛称得上浅薄的认知中，这种执念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概括，只觉得过于荒谬。

    白芷对叶盛的叛逆束手无策，同理，叶盛对丽娘的一意孤行无言以对。

    神殿短暂又漫长的时光里，他翻阅了大半书籍，却基本不太懂得其中玄妙，丽娘的言辞与做法让叶盛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典籍中描述的“不可说”的含义。

    譬如少年意气，无畏直抒胸臆，告诉一只精怪，“天下生灵，后土挚爱。”让这只精怪沉溺于这番热烈的剖白中无法自拔。

    譬如少女心事，牺牲自己为旁人的声誉做嫁衣，只为其一句“黄天厚土，生生不息。”最终身死道消，悔不当初。

    叶盛身前的画幅栩栩如生，一幕幕上演着同戏折子中一般无二的故事，竟是丽娘辗转的三生三世。

    实在是荒谬。

    “我从未怨过他，只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珍惜过自己的天分。”

    丽娘是忽然这样说给叶盛听的。

    她星眸中掩饰不住的难过，衬得丽娘愈发脆弱美丽，这是叶盛第一次见丽娘用锦鲤的原身哭泣，也是最后一次，竟真的是落泪成珠，颗颗晶莹剔透，像皎洁的月光，亦像朦胧的白雾。

    叶盛觉得这些泪珠更像她明明纯洁却偏偏笼罩上阴霾的一生。坚强美丽，又迷茫错付。她可是在被那群人族分食时都没有落泪的精怪，倒是在他的身旁委屈落泪好几次。

    “我天生就是彩色的鳞片，族中有位长老曾告诉过我，我是最有灵气的，是上天选中的锦鲤。”

    锦鲤周身的彩光短暂闪烁了下，朝叶盛肩膀靠近下颚的位置贴了贴，虚虚落在他肩头。

    丽娘分明是没有重量灵体，还是担心自己会压到等待已久的神君大人。

    “族中最勤恳最出色的就是我，因为我坚信长老的话，只要精于修炼，迟早会有神仙来接我去九重天。”

    “您早些来就好了。”

    叶盛正乖乖窝在抱椅中，俊秀的脸庞带着一丝稚嫩，在白芷家就时常是这副姿态。闻言探出手摸摸锦鲤垂下的长长的彩色大尾巴，表示安抚。

    “长老去世后，化作一道流光散去，他们都以为是我存了私心，只想飞升九重天，连长老留下的灵力也要私吞。”

    “历代长老都会把终寝后的灵力留给族里最弱小的孩子，可我真的不清楚为何长老会把灵力留给我，或许真的是我修炼入了魔障，错将灵力纳为己有。”

    丽娘的声线弱了下来，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却被叶盛直接打断。

    “我倒是不觉得是你入了魔障，你那些个鱼精同族都没一条老鱼活得明白。“他阖上眸子，语气不忿：“他随口一句预言，你不就是族里最弱小的那个吗？”

    丽娘沉默许久，才又缓缓开口：“所以啊您早点来就好了。”

    她应该就不会被驱逐出那片湖泊，来到这里，遇到错的人，做了错的事，荒于修炼，被蒙蔽，被欺骗，最后被背叛。

    “是我的错。”

    叶盛叹息一声。

    丽娘只是想找个借口安慰自己罢了，连她自己都说，若是重来一次，她还是可能离开满是恶意的族群，再次踏进这个寒意浓厚的湖泊，再次相信那个当初赤忱的少年郎。

    “初见时，他身上有仙气，因此到现在我还是愿意再相信他一次。”丽娘声调微微上扬，似乎是带了些愉悦，“打个赌吧，神君大人。”

    左右是最后一次，神君大人来了，再苦的一世也解脱了。

    “我赌他会回心转意，我始终不信，我当初热切想要奔赴的上九天，皆是恶人。”

    若叶盛不来，或许她还会争个鱼死网破，但是他已经来了，带着她期盼已久的解脱的希望和对天上的希冀，终于来了，也一击击垮了她建设已久的防线。

    “您找到的木雕锦鲤是幻境的依托，也是当初贺秦送我的定情信物。我赌他不会再杀我一次。”

    丽娘最后一句话是释怀的讲出来的，像如释重负般松口气。

    因为无论输赢，神君都会带她走的。

    我会再信你一次，就像每次拂晓时为你散去一身寒气一样，再次相信你向我伸出的双手，不是那把淬满恶意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