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钟鼎无心时节异
承公略作思索,然后才徐徐说道,
“衡甫,便由你与霄衙内负责此事,需令尊与霄都监尽快安排人手,通传各县及驻泊都监,核实武库兵器库存,各城虞候核实三年来当地前往边地上役民夫注籍。办理之后,回馈核实结果并将上役民夫注籍皆汇总了拿来。”
“是,”此事容易却也繁琐,只怕劳烦霄都监拿着父亲的符信挨个督促了。
“还请令尊责成推官及司户行文各县,上报三年来当地前往边地上役民夫户籍,以备与兵司注籍核对!”
若是旁的事情或许还绕不过右判,但是涉及上役民夫这等军务相关的,营丘大判倒也得心应手。
“衡甫。”
“学生在。”
“汝稍后便去见敬玉博,将前因后果与他拆说清楚,敬玉博那边有甚么隐情,汝只管先问了!”
营丘栿颇感意外,以他与敬玉博的私情,承公又如何不知,这番安排是何意?即便以他的通达也不禁抬起头看向承守真,生怕误解了他的深意。
果然,承守真目光烁烁的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汝等放手去做,敬玉博虽然涉案,却也是苦主,保他小心周全为要务,也要他不必自作聪明,某做事从来只有不错不漏、不枉不纵这八个字。可明白了?”
营丘栿心下一凛,这话哪里是冲着敬玉博说的,只怕都落在自己身上,公良参军问过,由县尉问过,自己再去还能问出什么来?
猛地感觉灵明一动,莫非承公要从此子身上切入到东丹使团事务?莫非还有意着眼于京城即将到来的客省迎接队伍?
“学生必然与他言及肺腑,不可使他自误,否则其父将来也是饶他不得!”
承公隐隐的点了点头,示意他这就下去办事,公良参军也退了出来,没他引着,营丘栿也是见不到敬玉博。
二人不敢耽搁转身就向垂云观而去,绕到隔壁不过也是一盏茶的功夫,二人急趋,营丘栿稍落下半步,却被公良参军一把揽住。
外人看来二人是十分的密切,但是只见参军目光流转,便明白此人之谨慎,即便这么一会儿,也不容许任何人来横生枝节。
果然,沿途文书吏目以及衙役看他二人作派,只是远远致礼,都在左右避让。来到垂云观一路穿过前殿、正殿,在挨着隔壁县学的一处配殿先停下,这里乃是六名天罡羽士看护,几个人都取了蒲团就盘坐在殿门前与副阶拐角,应用之物都是亲自取用,不经过旁人过手。
此时,看到二人过来,只有一位年长道人起身问候,而院内角落还有射雕手安之若泰,岿然不动。
即便认得公良参军,也是验看符信,然后才听得公良参军安排,开门放他二人进去。
进入配殿,这才发现,里面并非只有敬玉博一人,此时雷厉与敬玉博对面而坐,正在饮茶,正对大门席地而坐的乃是两名女子,便是救他性命的女察子。
听明来意,女察子也退至门外,紧坐在门槛旁,将殿门只留了一道缝,而门口的道人们也退开几步,至于公良参军与雷厉也不耽搁,信步而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偌大院落又变得静谧,一个个的间或一动仿若木雕偶像般。
再说公良参军与雷厉转过县学,在门口便遇到宗淑他们六人从文庙出来,于是便等他们几个过来,而他们六个先是一愣,便急忙快步上前行礼。
“秉文、崇宪,你们六人可是去文庙巡查?一切可都妥当吗?”
芦颂年龄最长,于是他来回话,
“巡查之事,我是帮不上忙的,只是毗邻文庙不去参拜一番实在有些不恭敬,于是我越俎代庖,自作主张的捐了些纸笔钱。随着几位走了一圈,难得太丘县还有如此清雅净肃所在,四下里也甚为周密,闲暇时,也不失为静心安神的好去处!”
“甚好!这纸笔钱可不能让你自己出,随后都走公支钱,毕竟也是咱们扰了地方安靖,买个安心!”
公良参军点了点头,招呼众人边走边说话。
“崇宪,本该是衡甫寻你去安排惟公所交待事务,不过他此时正陪着敬家郎君说话,这些事我便代劳了。”
宗淑微瞟向雷厉,雷厉似乎漫不经心,只用右手握了握蹀躞带上缀着的玉佩,一切落在宗淑眼里,原来就这么会儿功夫,又有这么多变故。
霄春臣听了公良参军交待的事务,斟酌着来问,
“公良先生,您看我是等着衡甫兄一同办理,还是先行处理?若是急务,可需我将衡甫兄手中事务也分担一二?”
公良吉符明白这胖大青年的小聪明,却也觉得此人质朴,于是也多说了两句,
“本该你们两个的事,你们商量着来即可,若是来问我,我以为你先一并办理,接下来也要与衡甫说仔细了,所谓欲速则不达,再者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去办,效果也大不同。”
“秉文,”
公良吉符没有再纠缠刚才话题,对着芦颂说道,
“稍待片刻,还要劳烦你与雷员外一起去县衙拜见元知县,与他一起等那属路宪台司法官过来。”
公良参军之所以称呼雷厉为雷员外乃是因为雷厉这团练教头等职司都是山南路征聘的,不是正式差遣,出了山南路地界便没什么用处,而雷厉也是凭借枢密院的调令才能带领本部入京,而此次入京明眼人都知道乃是山南帅司举荐,因举官状为枢密院受理,等待雷厉入京走完流程,便是正经的武官出身。因此公良吉符才按着京城称呼官绅的俗语,称呼其为雷员外,而雷厉也乐意于为自己的履历上添上一笔,毕竟若是再有承公举荐,那仕途起点又能上个台阶。
越往里面走,身边人越少,三娘也替换六郎,去照看仝十一郎他们,熊暠也被公良参军点了将,安排院内正兵开凿墙壁打通垂云观,这些潜火队正兵擅长的就是这些拆屋扒墙的活计,于是拿了趁手的家伙事儿立刻开工。铁扦开边,铁叉穿壁,铁猫儿钩紧了,一刻钟不到,就打开了四尺宽、七尺高的通道来,接着便有切砖、上浆的三下五除二的就将这通道修正成规规矩矩的偏门,拆下来的砖块也是拆开了重做了门槛用,其余多余的物料废材皆收拾干净,这伙子正兵或许上阵杀敌力有不逮,但是这修建筑设的水准远在民间工役之上。
熊暠几人见怪不怪,大肇各府城县乡作大型建筑的莫不是厢军及专业正兵,沿着江河湖海的工坊船场也是如此。大肇能上阵杀敌的唯西北、东北边军以及京城三衙禁军,其余的若不是有这手艺,吃穿都是问题。
宗淑、风鸣看着这些甲兵作此俗务,脸色凝重。边地绝难想象内地军事竟然荒废如此。
公良吉符看出他二人神色有些沮愤气,到也欣赏年轻人的蓬勃上进之心,其实这等状态莫说他二人,便是承公十余年前便上书奏谏过,何止承公,庆康新政的参与者不都是因为早已看出大肇这看似崭新的华厦,其根基上已经被冗兵、冗官、冗费这三冗弊政所侵蚀了吗?譬如人之三尸,早晚三魂七魄都为之侵害,可惜庆康新政冰消瓦解,如今看来朝堂的繁华之下,三冗弊政已经不再是腠理之疾,时已成为深入肠胃的顽疾,长久下去,只怕迟早侵入骨髓,那时只怕再无回天之力。
“清鹏、世衡,你们随我往签押房里面说话,”
进来公良参军的房间,已经被收拾为个清净淡雅所在,用一张长六尺、宽二尺的榆木案子用作书案兼做茶台,两边各放长榻,主位所用乃是本色围子榻,也方便房主人日常休息之用,后面乃是六尺高的三折素绢屏风,素绢上乃是参军新题文字,所题乃是一首七言格律: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
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宗淑看着屏题,不自禁地读了起来,这首诗看似显露作者的无奈,其实通读下来,却能深刻体会作者一刻炽热的赤子之心,所谓念尽人间不平事,却又有仰仗三尺青锋涤荡凡尘的勇决,在这烦躁的夏日里,不禁让人有清风灌顶的舒畅感。
“世衡,看来你颇为欣赏此作!”
“先生大作,小子敬仰之,此诗只一个屠字,便让人叹为观止,再用金乌着翅实在是颇有新意,只这一句便将暑热描绘的生动,三句虽然将神仙清凉世界呈现出来,但让人身心清亮的还是末尾,用大句而尽显人物峥嵘,济世爱民之心,涤荡天地之魄力,此兼济天下之气宇宏大,实在让人不忍释!”
“说得好!正是其中意味,让我身处陋室伧务也自得其乐,便是其表,只是这等佳作并非出自吾之手笔。”
这倒让宗淑有些尴尬了,感怀不假,可惜没感动对人。
“此诗作者也非外人,乃是承公胞弟葆真所作,乃是吾陪着承公返京途中经过承公家乡,祭祖毕离乡时,逢仁郊别所作。”
知道宗淑心思,公良参军将书案上一封还未封口的信笺打开,抽出一副文字来,乃是行云流水的一首长诗,
“此乃是我今日才有所感而作,准备寄给逢仁已作答,也请二位品评之”
“何敢当品评儿子,拜读诸贤雅作,乃是小子幸事,偶有所得,也是天资顽劣,悟性愚迷,言语差池,还请先生见谅。”
说话间已经是毕恭毕敬的双手捧开来看,也是抑扬顿挫的诵读之,
晨出趋长司,跪坐与之言。
偶然脱龃龉,相送颜色温。
归舍未休鞍,簿书随满门。
相仍宾客过,攲午仅朝餐。
平生性懒惰,应接非吾真。
况乃重戕贼,良气能几存。
就夜甫得息,阅我几上文。
开卷未及读,睡思已昏昏。
自知小人归,昭昭复何云。
每于清夜梦,多见夫子魂。
侧耳听高议,如饮黄金樽。
觉来不得往,欲飞无羽翰。
昨日得子诗,我心子先论。
怪我诗苦迟,友道宜所敦。
岂不旦夕思,实苦案牍烦。
岂无同官贤,未免走与奔。
相见鞅掌间,有言无暇陈。
嗟嗟兹世士,无食同所患。
念我力难任,闻子谋更艰。
久知为之天,安能怨窭贫。
吾闻君子仕,行义而已焉。
亦将达吾义,岂遂为利牵。
东海有沧溟,西极有昆仑。
古来到者谁,不过数子尊。
子已具车航,吾亦为楫轮。
欲一从子游,不知何时然。
读罢,宗淑也是连连点头,似乎意犹未尽。
“如何?”
“不敢言!”
“哦,如何不敢言?”
“先生佳作,非小子敢评论之,只愿先生亲题此诗赠与小子,以为小子之铭!”
“世衡,你这是取笑于我了,有明逸先生如日方中,更还有萍孚文等文贤的秋月华星,吾这篇不过是辞鄙意拙、才疏识浅的拙作罢了。虽是作答友人,犹是不自量力,何足论为诸贤铭记!”
宗淑略作下拜,一脸正色而言,
“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此篇杰作处处彰显先生拳拳赤子心,家父常言‘无夫子,亘古如长夜矣,夫子虽神陨然道义并未消散,何也?’先王曾问子贡,‘夫子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可见圣人之道不必言圣,处处皆学问,道之长存,要在传承,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也’,先生从道于承公,吾等师之,先生从政因仁政,吾等习之,先生立德以惠民,吾等效之。如先生诗文之真性情,吾等岂能不以为意,而依从之!”
“世衡,你小小年纪不只见识难得,更难得一腔正气,一点清冥,还有八分慧性,难得,难得!明逸先生有麟子如此,雏凤清声,必能光前裕后!”
“长有赞,小子不敢辞,当谆谆不倦,孜孜不怠以广博见识,临难不避、临危不挠以坚定志气,不负贤者之望。”
“好,”
公良吉符便让二人小坐片刻,又洋洋洒洒书写两篇诗作,一首便是这答逢仁的长诗,另一首即逢仁所作《暑旱苦热》七律,分赠二人。
临了才郑重其事的仔细交代,
“清鹏、世衡你们提醒诸人,今日只怕是日长夜短诸事难消,上下都要有所准备,若是白天事情完不了,夜里人也歇不好!”
怀揣着巨大的迷惑和疑虑,二人离开了。
而公良吉符则踱回承公居室,四名亲卫在外,而房门中开,承公隐于昏暗中,只有眸子依旧闪烁光华。
再说宗淑便安排风鸣寻找自己人早做准备,而他正打算去寻霄春臣,便迎面彼此撞见了,旁边还跟着熊暠。
“崇宪兄,可有衡甫兄的消息。”
既然熊暠走了回来,而那面也没了拆墙拓户的动静,说明两边院落已经打通了,而另一边正是看管敬玉博的院子,因此宗淑也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趁着这里四下无闲杂人等,有些消息必须尽快传递。
“没有直接的消息。”
霄春臣摇了摇头。
“如你所说,那处院子看管极为严格,咱们即便是打通了,此处也是天罡羽士们来把守。”
他顿了一下。
“但是衡甫与敬玉博都不在那里了!”
“你亲眼所见?”宗淑问道。
霄春臣又摇了摇头,熊暠旁边说道,
“三辆厢车出去了,那两个女察子坐在最后一辆厢车上,”
熊暠也是个粗中有细之人,尤其是军务上面更是一丝不苟,
“没有公良参军的条子,任何厢车如何能够离开?那两个女察子如今是寸步不离敬玉博与巫不同身边,她二人若是也跟着走,只能说敬玉博与巫不同就在车队中。”
霄春臣也补充道,
“按着公良参军的安排,营丘大郎与二郎肯定是跟着的,但是去哪了,咱们就没法跟了!”
宗淑点了点头,既然是受命离开,那只意味着敬玉博说了些现在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营丘栿等人离开,绝不会是求援,最大可能就是向某人报信,而这个信也是承公希望报出去的,但是所派之人必须还是对方信任之人,如此以来,这个人几乎是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