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她就快死了
三月的临安城，淅沥小雨连绵下了几日。
安远侯府上下却异常忙碌，奴仆们进进出出，阖府披挂白绫，棺柩昨个夜里便抬了进来，听闻……只等着当家老夫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便立刻着手办事。
侯府老夫人赵明若亲眼目睹这一切，苍老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她就这样站在一旁，沉默许久。
“老夫人，大夫说您只要熬过了开春便能痊愈，您一定会好的，别多心，下人们就是多做个准备。”
福妈妈偷偷抹泪。
“无妨。”
事到如今，满头华发的赵明若亲眼看见自己的身后事，倒是多了几分洒脱，“阿福，山上的杏花开了，安儿肯定会很高兴的，你套了车马来接我吧，我想去看看他。”
活了几十年，危难过，享受过，风光过，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已没有任何遗憾。
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想临终痛哭分别，只想再看看世上自己仅有的牵挂。
当初侄媳妇难产，老侯爷求到她的面前，求她帮忙去找稳婆和太医，总算是把人救了下来，母子平安。
老侯爷把人带回了侯府调养，同赵明若说可以当成自己的孙儿，算是弥补遗憾了。
赵明若也是打从心里疼那孩子，亲自替他取名安儿，那孩子也和她格外亲近，第一次开口说话竟是奶声奶气的喊她祖母，她高兴的哭成了泪人。
虽然只是侯爷表妹的孙儿，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是她晚生唯一的慰藉。
“要知会老侯爷一声吗？”
“不用了。”
西郊杏花林大约有十里路长，所以叫十里杏花村，每逢春天，杏树上就开满杏花，美不胜收。
这是当年她和夫君初见的地方。
侯府提亲后赵明若便过来让人买下这块地，又精心在这里盖上了房屋，只盼着什么时候能夫妻一同过来小住。
只可惜啊，侯府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她忙的抽不开身，忙的她和夫君相逢陌路。
她把这处地皮送给了安儿，临了才有时间过来看一眼。
“别哭，人都会有那么一天的。”
赵明若看着偷偷伤心的阿福，反倒是过来安慰她。
马车平稳行驶，路上看着四周景色变好，山林间雾蒙蒙，垂柳的绿都被罩上一层氤氲水汽，一朵朵小巧玲珑的粉白杏花缀满枝头，甚是好看。
不知哪来的几个七八岁孩童绕在树边折花摘杏欢闹着跑着。
福妈妈气急，“哪来的那么多野孩子，竟然把老夫人您命人精心养育的杏树这样作践，奴婢这就去替您赶走她们！”
“随他们吧，这处我已经送人了，不是我的了。”
赵明若满是憧憬的目光看着他们嬉戏，要是她没有滑胎伤了身体，她也会有儿子女儿，他们到了岁数成亲，算起来孙子孙女也该有这么大了。
夫妻白首，儿孙承欢膝下，哪个女子不奢求能这样平稳共度一生。
只可惜，她这辈子都没办法达成心愿了。
山上青石阶上落满了粉红花瓣，到了这里车马上不去，只能靠双脚走，赵明若到底是老了，走了几步便气喘吁吁。
“老夫人，外面还下着雨，要不然咱们先回去，叫安儿少爷过来看你就是了。”
福妈妈心疼的劝慰着。
赵明若摇摇头，她看向蜿蜒曲折的小路目光期盼。
她想看看别人是怎样共享天伦之乐的。
赵明若歇了好几会才爬了上来。
许多年没过来，到处都透漏着陌生。
翻新过的房子里冒出来了炊烟，院子里多了个竹亭，里面石桌上，正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安儿，饭好了，快带着弟弟妹妹们回家。”
女子温柔的向着山林间喊着。
身穿华服锦衣的男子从房子里端出了碗筷，他温柔的替女子挽起鬓角散落的青丝，又细心的替她擦了额头的细汗。
“晚妹，我们青梅竹马，你替我生儿育女劳苦功高，娘临走的时候还曾经抱憾不能让你明媒正娶进我侯府的门，着实委屈你了。”
女人温柔的笑着，“不委屈，只要能和夫君在一起，就算是没名分我也愿意的。”
“她就快死了，到时候你我便能堂堂正正了，我定要好好办一场喜宴，将你风风光光迎娶过门，幸好当初没让她把那个野种生下来，否则侯府恐怕真的要被她给算计走了……”
闻声跑回来安儿手中折着花枝，笑着拉着女人的衣袖，“祖父，你看我给祖母摘的花……”
赵明若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中有泪。
当年她满怀期待嫁于安远侯府二少爷，谁知成亲当日，夫君被捕入狱，府中男丁牵连下狱，侯府大乱，婆母受击卧病在床。
她四处求告，替夫君沉冤昭雪，善待府中姨娘，精心教养子侄，替他们娶妻成家，培养成才。
四十年过去，她为侯府操劳一辈子的老的不成样子，鬓角藏不住的银丝，光滑细嫩的脸也遍布皱纹。
而她夫君养在外面的女人却看着那样年轻温柔。
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滑了胎，伤了身子，不能生……这才会夫妻离心……
到头来，竟是早有所爱。
他们子孙满堂，享尽天伦之乐，自己却活在痛苦愧疚中一辈子不得善终。
顾长恒，你骗我的好苦啊。
赵明若踉跄着转身，咳了一大口血来，鲜血滴落在杏花花瓣上，将原本粉白染的猩红。
福妈妈忙去扶着老夫人的身体，“老夫人……”
可惜，再没任何回应。
——
二月初春轻寒，细雨将碎雪化成了白霜把葱郁的绿罩起来，窗外景色迷蒙看不真切。
赵明若坐在梨木案桌旁精心抄录着佛经。
阿福推门进来，小脸冻得通红，兴致勃勃的说道，“夫人，青山回来了。”
房门骤然打开，一丝凉气吹了进来，吹得赵明若头脑清晰了很多，一睁眼便重生到了前世成亲的第二年，她还有些不适应。
“让他进来回话。”
“是。”
大约二十出头的健硕男子随后走来，他穿着青色长衫，面容清秀，“禀夫人，小人去查访了那位云姑娘的踪迹，发现她并没有在衡阳老家，而是到了临安城，还……”
“还住在您买下来的那块西郊杏林房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