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殡仪馆之风雨夜
现实世界。
辛丑年正月二十五,阴。
忌动土、安葬、行丧。
今晚的殡仪馆不太平。
从大门口到走廊,整条电路似乎有了故障,所有的电灯都一闪一闪,时明时暗。
殡仪馆的守夜工一手拎着黑色的塑料袋,一手拿着生锈的手电筒,提心吊胆地走了过去。但他走得太过慌张,脚下一滑,不慎撞上了一张运尸台,这台子不情不愿地移出去一截,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咿——呀——”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哑着嗓子冷笑。
好不容易出了长廊,把那些忽闪忽闪的电灯远远甩在身后,守夜工才稍微松了口气。
守夜工名叫山药,男,单身,学历平平,相貌一般。他在被公司裁员之后四处找不到工作,在绝望之际,他从招聘网站上看到清山殡仪馆缺少个守夜工,工资还不低,他一咬牙,就来了这里。
清山殡仪馆在远郊,方圆十几里找不到一户人家——没有人愿意跟殡仪馆当邻居。
殡仪馆为避免火灾,也没有设置厨房,要想吃饭,就必须跑到远处的小村里买。
山药走出长廊,微微叹了口气,心想,要不要再换个工作?这里的工资虽然不低,但工作环境实在瘆人。听说上一任守夜工就是在守夜的时候神秘失踪的,直到现在也找不到……
头顶上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山药抬头往上瞅。
原本沉闷无风,但二楼一扇窗户忽然无声地开了。
山药心里一慌,赶紧用手电筒往那边一照,窗内什么人都没有。
但他把手电筒关掉时,窗内却似乎“涌”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形。
那人形轻飘飘的,像是悬浮于空气之中,但又非常真实。就其姿势来看,就像是从窗口处直勾勾地俯视着山药似的。
山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哑着胆子问道:“谁,谁啊?!”
那人影没有回答,继续保持着凝视的姿势,一动不动。
山药又将手电筒的光照了过去,但跟上次一样,手电筒的光一照到窗口,那人影就不见了;把光移开,那人形又出现了。
这次,那人形的轮廓变得比上次更清晰了一些,只见此人披头散发,像是披着一件宽大的衣服,看不出是男是女。
“喂,你,你谁啊?快,快出个声啊!”
山药连说话都带了颤音,但那人形轮廓却连动都不动,似乎是在直勾勾地俯视着山药。
山药再次把光投过去,人形再次消失。
“呸!”山药干脆把心一横,紧攥着手电筒,三步两步冲进了楼内。
他倒是要看看,这人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门之后就是一层大堂,这里也是平时死者家属们举行追悼仪式的地方,两旁林立的花圈排得整整齐齐,纸糊的金童玉女分列左右,它们与真人等高,惨白着脸色,圆瞪着眼睛,鲜艳的嘴唇仿佛涂了血。
山药迅速一瞥,发现大堂内的纸人少了一个。
根据本地乡里的风俗,死者“登灵”之时,除了烧金童玉女这一对纸人之外,还要烧一匹纸马,一个纸糊的马夫,这马夫要站在纸马的前面,手里牵着纸马的缰绳。
如今,金童玉女与纸马都在,马夫不见了。
“欸?邪门了,白天刚搬过来的,怎么这会儿就没了?”
山药猛地想起二楼窗口出现的那个人形。
“该不会是纸糊的马夫被弄到二楼了吧……可这里除了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纸人是怎么跑到二楼去的……再说了,怎么用手电筒一照,什么都看不到,把手电的光移开却能看到个影子?”
山药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但现在纸马夫丢了,自己身为守夜工,是对此负有责任的,说不定还要挨罚,因此一定要把纸马夫找回来。
“也许就在二楼的那个房间里,指不定是谁搬上去的,还没来得及通知我……我先把它搬下来。”
山药打定主意,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梯,可刚到楼梯拐角处,就看到地上斜依着一个纸人,正是那纸马夫。
“咦?怎么在这儿?”山药满腹狐疑地把纸马夫抱了起来,搬到纸马前面放好。正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山药拿出手机一看,是殡仪馆的领导打来的,他赶紧接通。
手机里有杂音,领导的声音断断续续:“小山……天气预报……今晚天气有变……八到九级大风……你是新来的,我本来该陪你这新人一起守夜,但碰巧我家有事,今晚就……拜托你……财物要保护好。”
山药把嘴一撇,心想:“本来就没指望您过来。”
不过,八九级的大风,这小破楼能撑住不?
山药想到了二楼那扇开着的窗户,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去把那窗户关上。
如果不关窗户,大风肯定会把那窗户绞得粉碎,说不定还会从窗洞里刮进来,破坏楼内的财物。到时候领导肯定要怪自己。
可要去关窗户的话……会不会遇上什么邪性的事情?
去还是不去?
唉,自己真是命苦。
山药一边在心中抱怨,一边向领导保证一定会尽职尽责。
领导又说:“明天一早……追悼会,死者家属……可能凌晨就会过去……你……要注意给人家……”
电话断了。
山药皱眉,要注意给人家啥啊?还没说明白啊!他要给领导拨回去,手机里却传出忙音。
“嗛,等会儿再给他打吧。现在先去关窗户。”
山药上了楼梯,大堂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纸马夫与纸马木然地凝视着楼梯口的方向,纸糊的金童眼睛只剩下了两个黑窟窿,它嘴角上扬着,显出诡异惨淡的笑容。液体状的红色颜料顺着它的嘴角往下淌,宛如滴血。
它身旁那纸糊的玉女,不知何时消失了。
……
凄厉的风吹来,在外面呜咽不休。
天气果然变了,似乎连气温都降了不少。
山药紧了紧领口,心想必须要把门窗封死,要不然从门窗缝里透进来的低温气流就能把自己吹到感冒。
上了二楼,头顶的日光灯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山药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眼前有七个房间,房门都紧紧关着。山药估摸了一下,窗户敞开的房间,应该是中间的4号房间。
4号房间?山药忽然想到了什么——4号房间以前是值班室,那个神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的前任守夜工,据说就是在4号房内失踪的!
那人失踪之后,4号房就再也无人使用,门口也贴了封条。
怎么偏偏是这个房间……山药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难不成要把封条撕开?就算撕开封条,他也没有4号房的钥匙啊。要破门而入或者撬锁进去?那也算破坏财物吧……
“呜呜!”又一阵凄厉的寒风吹来,头顶日光灯忽然熄灭!
不只是二楼的灯熄灭了,就连一楼大堂的灯也熄灭了!
整座楼陷入了空前的黑暗之中。
山药几乎被这黑暗压得窒息,他手忙脚乱地举起手电筒,颤巍巍按了下去,手电筒的光投向前方,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所有二楼的房间,都已经开了门。
山药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脚后跟已经半悬空,再往后退,就要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两张破碎的纸被风挟卷着从他面前飘过,上面隐约有“封条”字样。
“大概是风把窗户吹开了吧,这么大的风,把窗户吹开是很正常的事。”山药这么安慰自己。
然而他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差点儿连手电筒都拿不稳。
眼下这情况,别说他自己难以理解,就算换了旁人,恐怕也是一样的感受,一样的心情。
是过去,还是不过去?山药又在犹豫。
忽然,头顶的日光灯一阵忽闪,又亮了。
诶?今天这灯是怎么回事?电线被大风吹得抽筋了么?
山药朝离他最近的1号房间内看去,这个房间内是空的,窗户也关得好好的,还上了锁。
山药大着胆子往里走,2号房,3号房都是空的,窗户也都锁着。
自从前任守夜工失踪之后,这层楼就再没人敢呆了,整整一层楼都腾了出来。
山药慢慢挪到4号房前,打着手电,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这房间看上去很普通,里面有几件家具,一台老式电视机。地上一层灰尘,看来贴上封条之后就一直没人进来。
窗户开着,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山药上前往窗外张望,外面只是一片黑漆漆的夜,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不远处枯树杈的影子,在怒啸的狂风中摇摇晃晃。
山药关好窗户,将其锁死,再三检查之后,这才离开。
他前脚刚跨出房门,就听到楼梯口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
啪嗒……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过了一阵,又是啪嗒一声。
山药心里一动,探头往楼梯口的方向一瞧,只见一个挽着发髻的人头出现在楼梯口。
发髻?!人头?!
山药揉了揉眼,再一瞅,只见纸糊的玉女正从楼梯口探出半截身子,它用乌溜溜的眼睛瞪视着山药,紧接着嘴角上挑,挤出一个又难看,又诡异的笑容。
它那张纸糊的脸,都因为这个笑容而皱了起来。但它那张血红色的嘴,却因为这一笑,一直裂开到了耳朵后面。
“我的妈呀!纸人会动了!”山药吓得往后一缩,脚下却是一滑,噗通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
纸人双臂向前平伸,双腿伸直并拢,双足微微点地,身体离地三尺,随后缓缓降下,发出啪嗒一声。
山药慌了神,他手脚并用地往后缩,不知不觉地又退到了4号房间之内。
小楼之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啪嗒,啪嗒。纸人不疾不徐,缓缓向前,与山药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六七米远。
山药的手往后一摸,正好摸到了房门上,他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马上往门后一缩,再把门往前一推,将房门紧紧地关上了。
山药将房门反锁,顺手又从旁边抓来一张椅子,紧紧地顶在门后。
啪嗒声连续响起,越来越近。山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慌乱中一瞥,正好看到了眼前的窗户。
跳窗户不就能逃走了么?!
他一边暗骂自己愚蠢,一边冲到窗前。
但不知为何,窗户就是打不开。
山药急出了一身汗,但无论他怎么努力,窗户都纹丝不动。
门外的啪嗒声已经停了,换成了敲门声。
先是缓慢而清脆地敲了三下,又隔了一阵,变成了急促而狂暴的拍门声。
砰砰砰!
那声音急促而大力,外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撞门!
山药急中生智,扬起手电筒,朝着窗玻璃狠狠砸了下去!
窗玻璃四分五裂,外面的大风转瞬间冲进屋内,山药被风刮得睁不开眼。
但他依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椅子碎裂的喀嚓声。
看来,那扇门最终没能挡住外面的东西。
凄厉的尖叫声从身后传来。山药肝胆俱裂,他一咬牙,用手抱住头,斜斜地朝着窗外一窜。
几乎与此同时,一只苍白的手从山药背后伸了过来,抓向他的脖子。
山药只觉得后脖颈处一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擦了过去,但没能抓住他。
真是侥幸!
他身子下落,直接掉进下面的草丛里,倒是没有受什么伤。他在匆忙中往上抬头一看,昏暗中只见一个影子停在窗内,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追出来。
山药不敢多瞧,他发足狂奔,朝着大门口的方向跑去。
大门处的灯光依然时明时暗,但也比没有要强。
狂风卷起石子,抽打在他身上,在这样的天气里,就算他能跑到外面,也是凶多吉少——外面是一片旷野,要跑出很远才能跑到有人居住的区域,而狂风带来的降温将迅速笼罩这里。
山药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他已经跑到了大门不远的地方,正准备伸手去抓门把手……
大门处的灯光熄灭了。黑暗再次笼罩了一切。
砰!一颗被狂风卷起的石子打在了山药右侧太阳穴上,山药被打了个趔趄,他的意识也随之迷糊了起来。
大门在哪里?距离还有多远?我再往前走几步就能摸到门把手了吧?
他踉踉跄跄往前挪了几步,伸手一摸,还是没能没摸到大门。
他去摸手电筒和手机,但这两件东西都不见了——似乎是在从楼上跳进草丛的时候遗失了。
唉!现在回去捡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挪。
他的双手不停地往前摸索,也不知摸索了多久,终于,像是摸到了什么东西。
但这东西……触感很奇怪,表面凹凸不平,还带着尖利的刺,感觉不像是大门。
而且,那些刺还在慢慢蠕动。
他在漫天的风沙中努力往前看去,模模糊糊的,似乎能看到一个类似老槐树的,拥有枝枝叉叉的轮廓的影子。
之前在4号房间关窗户的时候,他也看到了这个影子,只不过,那时候距离较远,看不清楚。
山药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里是没有槐树的。
别说槐树,这里连其他树也没有。院子里唯一的绿植,就是低矮的草丛。
那么,这枝枝叉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啪嗒。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山药僵硬地转过身,只见纸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正张开血盆大口,朝他的脸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