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对方望着她, 陷入了无边沉默。
时姜有些喘不过气，她想打破这种局面，便努力让自己语气轻松起来。
“还有，如果道歉的话, 我也同样应该给蒋书记道歉。”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和蒋炽对视, 半开玩笑地笑着说, “希望我不要一巴掌, 把我公司在b市的发展给断送了。不然我的合伙人和员工们得恨死我。”
过了很久很久。
“不会。”
男人低沉嗓音响起，“一码事归一码事。”
得到对方保证后, 时姜才稍微放下心来。
然后便见蒋炽转身走向会议室门口：“参观新农村建设，我不是骗你的，今天确实有活动安排。”
他大掌扶在门把手上, 侧身回看她，询问，“时教授要不要一起前去？”
时姜最后还是去了。
主要是气势到那了，她如果不去，之前硬装出来的一切都会显得很虚。
她如同跟自己较劲一样，上了蒋炽的商务车。
b市她来了好多次，但是底下辖属的县乡镇, 还确实没有去过。
按道理，她自小就是在小地方长大的，在m国时候也去过很多美式乡村, 但蒋炽带他来的这个新农村, 着实刷新了她对村镇这一概念的认知。
首先路修得非常好, 宽阔平坦，干干净净。
挨家挨户的房屋已经不是寻常印象里的平房砖屋了，一座座盖得像小别墅一样。
道路一侧是大片大片的荷塘, 虽然冬日季节里已枯萎，但更能清晰看见其塘面平整。
这时车子停下，蒋炽下车后率先去给时姜开门，注意到她目光，解释道：“那些是经济作物，不止是观赏性质的。”
“荷颈短，藕粗|长，水深半米就能活。这是t大农学院改良的品种，已经种了好多年了，村民们普遍反映效益还不错。”
时姜俯身钻出了车，道谢后，想了想：“是你引进的吧？”
停顿两秒，蒋炽点头：“对。”
二人沿着路继续走远。
时姜和他并肩走着，身后还跟着工作人员。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从蒋炽口中听到他对于自己工作和过往经历的介绍。
时姜不禁胸中感慨：“说实话，我确实很意外，你会选择走仕途。”
“狮河县那种地方你竟然还没呆够吗？我推测一下，搁在你硕士那阵儿，这个村子，可能条件还不如狮河县。”
时姜说这话，并不是鄙薄自己故乡，但的确她清晰记得，当年蒋炽刚到县城时候，活脱脱一个大少爷，各种生活上不习惯。
陷入回忆时，她不经意轻轻弯着唇边笑，“东巷门口那早餐摊，你一开始还嫌弃人家这个灰那个脏，到后来，还不是和我一块吃得香……”
却说到这，猛然停住。
她迅速而僵硬地收了笑。
正在这时，蒋炽也驻足。
他停住脚步，转目看向她，目中似含讶异，问她。
“你当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我改变吗？”
时姜被问愣住了。
眨眨眼，伸手指向自己，回他：“我应该知道吗？”
于是蒋炽似乎有些生气。
看着她理所当然的眼神，盯了半晌，然后一字未吐，唰地转身就走。
脚步带风。
时姜不明所以。
这人步子大，她只能加快步伐，连忙跟上去。
好在走了一段路后，蒋炽没有继续跟她闹，而是微沉着声音说。
“我很早就确定了自己要走这条路，所以工作选择问题上就没有过多纠结。本科一毕业，就无缝衔接在这个村子挂职，当村支书，就是当年流行的大学生村官。”
“接下来攻读硕士三年，和学校申请后，也干脆继续挂职，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这个地方了。反而在学校的时间少了很多，只有像开题和毕业答辩这种关键节点，才跑回去一趟。”
行走间，正趁今天大日头天气好，忙着在门口晒粮食的村民们，一见到他们一行，就立刻认出了。
“蒋书记！”
不少人激动地远远喊着，左邻右舍相互传唤，竟是越来越多人都聚集在路边来看了。
虽然还同样是书记这个称呼，但从村镇到b市，中间已经沉淀下了许多年的时光。
蒋炽边走边冲路边大伙打招呼，一个个村民的名字竟然都能叫上来。
“大家各忙各的，不用管我。我带……朋友回来看看。”
时姜注意到他在对自己称谓上的停顿。
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只冲欢喜迎上来的一位老者问好。
而她刚笑着伸出手，对方就连忙避过：“哎呦，我刚篓完小米，这手脏，您这一身干净的，碰不得碰不得！”
时姜笑了下，还是坚定同对方握住了手：“这有什么脏的？您刚篓小米那簸箕啊，还有锄头镰刀什么的，我以前也没少拿，使得溜儿熟！”
老者十分惊诧看着她，已经顾不得礼不礼貌了，上下打量她好几番：“你这女囡儿，不像我们这种土里刨食的人呐，这话真的假的？”
不知是不是在繁华大都市里徘徊太久，很长时间没有回乡间，时姜看着眼前这位老爷爷，竟莫名想起了她的奶奶。
眼底突然有些发酸。
她连忙用笑容掩饰住：“当然是真的。要不，我现场给您老演示演示？”
说话间几人对视，最后都哈哈笑了起来。
气氛异常和谐，其乐融融。
而蒋炽站在一旁，静静侧头看着她，神色若有所思。
到了最后，时姜才知道，蒋炽这趟回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和他资助的学生们定期见面。
眼下恰好放寒假，学生们刚回来。
蒋炽应该是给他们提前发过消息了，大家早早集合起来，在村上图书室排排坐好。这些受资助学生，各个年龄段都有，最大的今年刚上大一。
而蒋炽显然不单单是一个资金提供者，他还对孩子们的课业要求非常严格，或许称其为他们的老师，会更恰当些。
那么，想要当蒋老师的学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时姜站在门口，安静看着蒋炽同孩子们交流，给他们的学习计划、甚至人生道路提出建议，有孩子拿着课本作业过来，蒋炽也耐心一点一点解答。
她的思绪就渐渐飘走了。
阳光透窗洒下。
额发在男人眼前投下阴影，仿佛回到十几年前，蒋炽给她讲题的场景。
平心而论，时姜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没有蒋炽的帮助，她根本不可能走出那座小城，也不可能考上t大，远赴m国深造更是此生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而当年的蒋炽，那个优秀的男生，告诉了她这些她人生中所有的可能性。
现在，他依旧在向更多人传播着可能性。
在孩子们心中种下小小的种子，有朝一日，就能发芽开花，长成参天大树。
时姜突然有些不敢再看。
这时她的衣角传来小股坠力，她低头，是个小女孩抱着书本抬头朝她看来。
时姜以为她看蒋炽忙不过来，要来她这里问题，忙牵着她小手往书桌前走：“你哪里不会呀？”
小女孩脑后扎两个小揪揪，眼睛又黑又亮，把怀里的书摊开，小声问：“姐姐，你是蒋老师的妻子吗？”
时姜一下子给愣在当场。
首先她觉得这个小姑娘非常会说话，因为她在这个早当阿姨的年纪，好久没被这个岁数的小豆芽喊姐姐了。
可再心花怒放，也不能掩饰她此刻的尴尬。
时姜干巴巴笑了笑：“不是的哦。”
“这样啊。”小女孩垂垂脑袋，不好意思地朝她道歉，“对不起姐姐，蒋老师上学期来的时候说，下次回村子，一定把他的妻子带来给我们介绍。所以，我就以为你是。”
时姜懵了一懵。
俯下身，摸摸她的小辫子，目光不禁变得柔软，正想说你们蒋老师的妻子大概是最近有事情在忙，下次就会来看你们……
“小妍。”
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蒋炽已经走到了她身后，突然出声道。
高大身影从她背后缓缓迈步转到前面，目光无声投下。
时姜脊背慢慢僵直。
“蒋老师。”
那个叫小妍的女生抱起书本，晃着俩小辫儿，颠颠凑到他跟前，小声喊道。
男人“嗯”了声，低头询问：“最近功课做得怎么样？”
小妍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一摞试卷和作业本，捧上前：“都是全对呢。”
蒋炽接过，拉了把椅子坐下，开始仔细翻看。
而小妍轻轻拉扯他衣角，小心偷看时姜，趴在对方耳边说。
“蒋老师，这个姐姐好漂亮。”
蒋炽看了时姜一眼，而他显然听见了她俩刚才对话，抿了抿唇角，说：“是老师的朋友。”
小妍：“是女朋友吗？”
努力减少存在感的时姜：“……”
她不得不赶紧开启尬笑模式，“刚才都说不是了。还有，你这个小不点儿，怎么啥都知道，人小鬼大的。”
为避免这小姑娘一见她，说着说着又扯到他们蒋老师妻子身上什么的，时姜赶紧离开图书室，在院子外面的路边等着。
乡间的空气很清新，即便是冬天，时姜眺望着远处树林都觉得莫名亲切。
裹了裹大衣，不自觉慢慢沿路边往前踱着。
直到听见背后蒋炽远远喊她。
一回头，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这么远。
蒋炽将手中材料交给秘书，一路跑到她跟前，看向她前进方向，问：“你想上山转转吗？”
这话还真说到时姜心坎儿里去了。
时姜看看腕表，又望向将落的日头，有些犹豫：“可以吗？时间会不会太晚了。”
而谁知蒋炽已经擦着她肩膀，率先朝上山的路前进了。
“你想去的话，我们就走。”
时姜微愣。
看了眼对方背影，赶紧跟上。
爬山途中两人随意闲聊，但多数情况下，是蒋炽在给她讲解。
蒋炽这个东道主，对b市底下的任何一个乡镇都很了解，对各个辖区的过往发展、现状对比，以及未来规划，可以说是如数家珍。
说不佩服其敬业精神，那是不可能的。
哪怕时姜对其再无法面对，但这属于私事。于公方面，她始终觉得，蒋炽是一个绝对值得她尊重和学习的人。
忍不住感慨：“蒋书记公事繁忙，还能抽出时间精力来帮助那些孩子，倒让我自己……”却话头顿住。
一提到这茬儿，时姜就想起来小妍刚才把她和蒋炽当成一对了。
她思忖几瞬，觉得还是得澄清。
“之前小妍童言无忌，蒋书记不要放在心上。”
闻言，蒋炽沉默了好一阵子。
然后突然，另起了个话题：“那个孩子和你很像。”
时姜正注意脚下的路，要是再在蒋炽面前扭一次脚，她可以离开这个星球生活了。这时听见对方这话，微微偏头，挑起了眉。
蒋炽注意到她视线，目不斜视，评价道：“非常灵。”
他抬起手，替她头上方拨开一簇树枝，“接触孩子多了，我也慢慢发现，这么多人里面，能够做到举一反三，就已经很难得。”
“而小妍这个孩子，你如果举一隅，她能做到给你连反十几隅。”
这话形容得，时姜忍不住轻笑了声。
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蒋炽这人还有幽默细胞。
而男人不动声色看向她，突然加了句。
“所以我说，和当年的你很像。”
“……”
时姜笑意凝固，抿了抿唇。
向前快走，默默和对方拉开些距离，“我就当蒋书记在夸我。”
他们爬山的这个临时决定，最后事实证明，还是草率了点。
因为傍晚时分山上突然下雨了。
毕竟这里不是冬季干燥的北方，他们也忘记看天气预报，大雨说来就来。
尤其时姜两个人还被架在半山腰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猝不及防，被淋了个正当头。
哪怕蒋炽将大衣脱了给她遮头顶，也只能挡住一部分。
匆匆忙忙跑下山，秘书把车开在山脚，正火急火燎等着。
时姜钻进后排，她身上还裹着蒋炽的外衣，车里暖和多了。
秘书立刻启动：“我们这就回去。”
蒋炽从副驾驶向后转来，拿了盒抽纸递给时姜，同时嘱咐道：“还是安全第一。”
秘书应了声，转弯朝高速入口驶去。
时姜跟秘书报了自己的住址酒店，然后缩在座位上。
刚进来时觉得暖和许多，可湿衣服贴着皮肤，竟然越坐越冷，到最后开始忍不住瑟瑟发抖。
蒋炽从后视镜看见她异常，掏出手机察看了路况，然后转头：“你酒店比较远，今天下雨市区堵车，要不先去我家换套衣服？”
时姜正抱着自己胳膊，闻声抬起头，有些惊：“去你家？”
“对。”
蒋炽说得是如此理所当然，然后就低头给人打电话了。
挂断后，再转头，“我已经让商场送了衣服，我家比较近，一下高速就是。你如果回酒店的话，路上至少还得堵两个小时。”
时姜有些跟不上对方思维了。
怎么一转眼，衣服都订了。话说，他知道她穿多大尺码吗？
“等下……”
她正要阻止。
蒋炽：“你如果裹着湿衣服再裹两个小时往上，我担心你会发烧，到时候一切工作都会耽误。”
这人似乎知道她死穴在哪似的，一提到工作，时姜立刻就被噎住了。
“很快的，你换完我就立刻送你回去。”
很快是吗……
去他家只停留一小会儿，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在她踌躇的这一会儿，车子就下高速了。
秘书驶进一个隐秘性极强的小区，车在地下车库停住，蒋炽边下车边交代：“时间晚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秘书：“好嘞领导！”
时姜忙道：“慢。你不跟我们一起上去吗？”
秘书摸摸脑后，笑着说：“我上去也没用啊，我媳妇还在家里等我吃晚饭呐。”
时姜本来想着三个人可能会没那么尴尬，但人家话都说这份儿上，她哪能再强留。
只好硬着头皮跟蒋炽走。
于是，等她随蒋炽进入电梯，那日场景轰然入脑，她的那种尴尬感又从脚底冒出来了。
心中直后悔失策。
还好很快到达楼层。
开锁进屋后，蒋炽取下挂在门把手上的几个大包装袋，又不知从哪取来一条崭新毛巾，一统递给她。
“你去次卧换，我去烧点热水。”
说着就往厨房方向走去。
时姜直愣愣接住，对方都转身走了，才慢半拍地嗯了一声。
她脚后印着水渍，从门口延长着拖了几块地板。
看见后，心道糟糕，得赶紧换完衣服给人家地面收拾收拾。
一边瞅着自己脚下，推开一个卧室门就进去。
进去后才感觉不对。
整个房间布置得非常素，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呈现出一种极简主义风格。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床单抻得笔直平整，被子叠得跟军训比赛似的。
而唯一花里胡哨的布置，是正对门的那面墙。
上面贴满了照片。
时姜下意识看去，稍微打量两眼。
然后下一瞬，她瞳孔倏地缩起。
一时间，她的大脑几乎不能思考。
因为，如果没有眼花的话，照片上的那个人，整整一满墙照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她吧……
这时鞋跟撞地的脚步声向她身后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