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门把手转动,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身形高大英挺,逆着玻璃过道的日光,整个人沐浴在泛出暖意的金灿灿之中。
直到门重新合上,时姜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对方转过身,眸光清冷,通身气质沉稳又淡漠。
还是和多年前一样。
北方冬季室内暖气给得非常足,又干又燥,加湿器轮番开都无济于事。这人大概是在屋外就提前把外衣脱了,很多前来面试的学生都这样做。
他身穿裁剪利落的西服,英俊至极,神色镇定,姿态从容不迫走来。
明明时姜是主场,可她一时间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当年事控制不住地从她脑海中翻涌而出。
蒋炽在高中时就常常穿白衬衣,准确地说,他似乎很喜欢一切极简的风格,一年四季整身穿搭除了黑白灰就根本找不到第三种颜色。
当年,蒋炽刚转校过来,时姜见他总穿同一件白衬衣,以为他穷,还总想着多照顾他。
但谁知道,这种同样的衣服,他有整整一个衣柜。
而闹过这个乌龙之后,他们关系反而更加亲密了……
“时教授,您好。”高大挺拔的男人朝他点头示意。
时教授……
时姜一时间被这个称呼叫得愣了下。
还好,她得庆幸,对方没有直接过来要跟她握个手、再唠唠天气交通啊什么的。
立刻反应过来,时姜从办公桌后头转出来,指着待客区的椅子,招待道:“蒋……书记。”
却被打断:“我既然报名在你名下,请你当我的导师,你就不用这么客气。”
说是打断,但没让人有任何不舒服,反而显得这人更加礼貌。
然后他缓缓坐下,沉静道,“叫我蒋炽就好。”
看来听说政治素养越高的人,越能做到平易近人没有架子,这话确实没半点问题。
但时姜此刻只觉得五味杂陈。
她真想把常以翔那缺根筋的家伙拉过来,按头让他好好看看,这就是他口中的“有误会”?人家蒋大书记连过去认识她都不想承认!
两个人以前更亲密的事都做过,现在却在这儿互相礼貌介绍,重新认识了一遍,当真叫人笑掉大牙!
不过套路她还是会的,人家谦逊是一回事儿,她遵不遵守是另一回事儿。
她去办公桌上取来提前打印好的对方资料,也搬了把椅子过来,然后稍微挪远了些,和简历上那个大头照干巴巴对视了一会儿,再次犹豫道:“蒋书记,您现在想换导师还来得及。”
对方抬起眼眸:“时教授为什么这样问?”
时姜还没接话,蒋炽继续:“是你不愿意收我吗?”
时姜没想到这人如此直接,她哪怕再没情商,也不能直接应了:“倒也不是……”她纠结半天,还是应了,“好吧,我是觉得,你挂在我名下,以后可能会有些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对方步步紧逼。
时姜被他看得连对视都不敢。
蒋炽轻轻笑了下:“时教授还是不愿意。”顿了下,解释道,“当时报这个项目时,我是拜托李主任帮我挑选适合导师的,李主任是我本科时在t大的授业恩师,毕业后一直也有联系。既然李主任介绍到了您这里,我不适合回绝了人家的心血和好意。”
时姜沉默了会儿,开始低头翻他的资料:“好,那我需要考核一下你的能力,比如,如果我们研究方向不太一样,可能也不对频。”
但具体要考人家时,时姜反而尴尬了。这人履历实在是太光鲜了,她甚至觉得,若不是蒋炽跑去从政,转了赛道,继续留在科研领域,现在哪里还能轮到她来考核人家。
能问什么呢?象征性地问了几个专业问题。
她本以为,现在技术发展日新月异,迭代极快,这人又久别科研圈,不一定能弄清楚。但谁知道,蒋炽回答得相当天衣无缝,明显彰显了巨大的知识储备量,和前沿科技了解程度之深入。
时姜掩饰不住地惊讶了。
对面男人浅浅勾了下唇角:“b市最近非常重视科技公司的引进和发展,我们要打造科技金融圈,最近我也正忙这事,所以,这方面查阅多了些。”
既然问到了这个地步,完全足够了。一个在职博士而已,一个月回学校上一次课,又不指望他能发出什么震惊学术圈的科研成果。
时姜又问他毕业大论文有什么想法,蒋炽都条理清晰地回答了。
系主任说得不错,面对这样一个苗子,是个有教书育人理想的老师,都忍不住想在他的人生中插上一脚。
只可惜……
时姜将资料放在一旁,正要站起身来:“你还有别的问题吗?如果没有,那我们今天……”
却听,对方低沉嗓音:“你为什么回来?”
“这么多年,你在m国……过得还好吗?”
时姜心里一凛,心想不容易啊,你终于舍得认识我了。
而这么想着,一不小心,给说漏嘴了。吓得她连忙补了句:“挺好的。吃好睡好,万事顺心。”
“是吗。”
对面男人轻轻笑了下,他双手放在膝头,身体向前微倾,垂下眼睫,轻声说,“我过得不太好。”
顿了顿,说了句让时姜万分震惊的话,“我快恨死你了。”
时姜缓缓打出个问号:“……?”
而男人泄露出的这种情绪,却如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
再抬眼,又是衣冠楚楚的精英形象,他直起身,朝她温和笑了笑。
“抱歉。”
他缓缓站起,摆出要离去的姿态:“看到老同学现在发展这么好,我也为你高兴。”
而这次轮到时姜沉默了。
就只是,老同学吗……
蒋炽歉意看了下手表:“那以后有机会再聊,现在我得去赶飞机了。”
临走前,他又说,“时教授,可以加您微信吗?方便以后联系。”
时姜愣了一愣,僵硬着打开自己主页,给他扫了。
等到对方悄然离去,她才反应过来。怔怔看着自己手机,通过蒋炽微信好友的界面。
这人头像是一副山水摄影作品,光线角度都十分高级,应该是他自己拍的。
时姜指尖停顿在他头像上,停了好一阵子,才点开了他朋友圈。她感觉自己像个偷窥狂一样,暗戳戳企图发现什么。只是入目清一色都是b市的政经新闻转发,连一张偏向生活烟火气的照片都没有。
当然,也可能是人家发生活照的那些把她给屏蔽了。
时姜窝在办公椅里,慢慢转着,回想了半天,后知后觉感觉这次面试的场景,和她去面试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除了那句,恨死她了。
恨她做什么?
要说恨,难道不应该是她来恨吗?
时姜静静看着桌面上的那份简历,想了许久,直起身打开电脑浏览器,搜了蒋炽这个名字。
然后便见,铺天盖地的报道,她点进稍微客观一些的百科介绍,大略翻看一下,才发现蒋炽简历里介绍自己反而还谦虚了。媒体用变着花样的说辞大肆夸奖,感染得时姜看了都快爱上这个人了。
不可否认,蒋炽的确是一个优秀至极的人。
从小就是。
蒋炽高一转到她的故乡狮河县,完全是一个意外。
他父亲工作调动过去,蒋炽便跟着去读高中了。他是一个对家庭很负责任的人。当时他父亲去一个偏远地区贫困县工作,其实是下贬了,因为站队没站对,他父亲由此非常暴躁,调任之后,连日消沉。
而蒋炽母亲在a市放不下工作,为了防止他父亲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蒋炽在高中这样一个要紧的节骨眼,跟着父亲来到了狮河县,作为亲生儿子多少还能劝制点儿。
他们住在政府大院,与时姜家里离得不远。
时姜亲眼见过好几次,蒋炽脸上挂彩,都是他父亲喝酒耍酒疯时给误伤了。但蒋炽对外展现出的都是自始至终的沉稳镇静,遇人遇事,情绪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最开始不太熟的时候,蒋炽简直就在时姜心里描绘成了一个家境贫困住破旧老城区、又被家暴的小可怜形象了。
她母爱泛滥了许久,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辅导功课带早餐。可谁知,时姜住的老城区是摇摇欲坠的土胚房,而人家住的老城区是政府大院。
得知真相的时姜,羞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跑去问蒋炽:“你是不是看我,就跟看个笑话似的,跳梁小丑一样。”
而男生站在高耸繁茂的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的白衬衣下,浑身带着干净味道。然后低下头,朝她弯起了一双黑眸:“没有啊。”
抬起手,修长白净指节,轻微碰了碰她额前刘海,“挺可爱的。”
那一日,少女的脸羞红得像天边霞彩。
可那时候的时姜不知道,或许是她和蒋炽同在一个县城的同一个老城区给了她错觉,叫她忽略了,原来一街之隔,就能把人彻底分成两个世界。
夜幕缓缓拉开。
时姜靠在窗前,打开玻璃窗户,冰凉气流淌入,叫她发热烦躁的大脑冷静了许多。对着a市夜色,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这大部分是雾霾后,又赶紧吐出。
咳了半天,她突然感到迷茫了。
再转头,看那灯火斑斓流光四溢,这么好的夜晚,或许她应该出去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