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黄雀伺蝉(1)
京师上空突然下起了细雨,由于车马扬起的尘土,加上北方气候干燥,城外裸露的沙石一旦遇上风就会被卷起而飞,因此一时间京师的街道看似彷徨淼茫,行人有如置身于江南烟雨中。mbaiwenzai远看外城大街小巷里,一黄衣女子背着个琴,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撑着纸伞,颇有摇曳生姿、弱柳扶风之感。此时正是巳时和午时之间,街上川流不息,可黄小姐的步伐甚是灵敏,萧然穿越于其中,转弯抹角时,顾盼左右,露出一丝幽深的眼神以及一阵淡淡的女儿香,随即进入一个淒婉迷离的小巷,到了个颓圮的篱墙外,冷然看了下后面,轻轻推门而入。
令狐过和小奕站在门口,正想如何不请自来的时候,却闻黄小姐在里面说着:“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喝口茶水?”
令狐过对着小奕说:“小奕妹妹,记得我跟你说的引凤来仪了吧?”推开木门,走过一个狭小的院子,正见那黄小姐笑吟吟坐在木椅上泡茶。只见那茶叶甚细、紧、圆、直,且色泽鲜润,香气浓郁,令狐过于是问着:“这是黄小姐河南老家的毛尖茶吧?”
黄小姐提着个紫砂壶,看似光泽油润、青里透绿,笑说:“令狐公子果然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是信阳毛尖,既然是好茶,当用好壶好水给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泡来品尝。别看这紫砂壶细小,它可是永乐爷年代于景德镇打造的精品,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冲泡散茶,就能把茶叶的真香散发出来。只是小女子为寻常人家,难以用玉泉山的水来泡,只好用次一等的草桥泉的水来招待,令狐公子来品一下?”
令狐过接过茶杯,只见刚泡的茶叶下沉较快,香气浓烈,绿中透黄,茶底柔软厚实,喝了下这前茶,口感柔和,并无苦涩之味。
“黄小姐果然善于茶道,用的是永乐时的紫砂壶,喝的是草桥泉的水,泡茶方式则是苏杭的手法,看来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卖唱女子,你费尽心机引在下到这里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以茶会友吧?”随后一口把茶喝掉,不由被热气烫到了舌吼,把身边的小奕惹得掩嘴偷笑。茶不同于酒,讲究的是先用鼻闻,再用舌舔,随后用齿咬,最后才慢慢用喉喝,这叫品茶,令狐过岂能不知,他之所以一口喝完,就是想告知黄玉铃请单刀直入、快人快语说下去。
黄玉铃捧起一杯茶交给小奕,随后慢悠悠对令狐过说:“令狐公子,小女子很想知道您是怎么看出这套路,知道我想引您和小奕姐姐来这儿?”
令狐过看着绣着青花的杯,杯口平坦向外撇,腹壁中间部分竖直,杯身下腹壁向内收,握于手中,很是贴合手缘,“这应是永乐爷时的青花压手杯吧?”他的态度很简单,“你若快,我陪你快,你若慢,我也奉陪,反正你引我来,必然是有事相说。”
黄小姐提起壶缓缓注入茶杯,“好茶的标准是清、活、甘、洌、轻,品茶的讲究则是一半风雅、一半烟火。”双眼看着令狐过,待他说出缘由。
令狐过喝了口茶说道:“烧羊腿与羊羔酒不是很多人会合在一起,在下是一个,那刀客估计也是一个。黄小姐看是柔肤弱体、如不胜衣,吃的应该是清淡之食,应该是好茶而非好酒,怎会点这焦辣油腻的烤羊腿、羊羔酒?黄小姐弹的曲委婉动人,首先弹的是元好问的《雁丘词》,确实弹出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接生死相许’的意境,然而最后一段‘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别人听似黄小姐触景伤情,我看是意有所指吧?那地痞要非礼黄小姐,我不动声色收拾他,无人看出,就连那地痞也误以为是王公子的手下教训他,黄小姐却向在下致谢,看来真是慧眼识珠。黄小姐若要弹琴答谢我,大可唱些‘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或‘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之类的曲,何必唱个大凶大险的《十面埋伏》?黄小姐不就是想说京城及这南坡楼危机四伏,四处有着各路探子甚至杀手。黄小姐最后唱的《凤求凰》看是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的故事,其实寄语在下尾随而来。道别时那句‘小奕姐姐看有急事……妹妹相信,会有机会和姐姐再次相见’颇值得回味。你如何知道小奕姐姐有急事?人海茫茫、萍水相逢,如何相信会有机会再见?除非我们跟着你,就能连接上小奕姐姐的急事,那就有机会再见了。不过,在下也很想知道,黄小姐如何确定我会来南坡楼?”
黄玉铃笑说:“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在宁远之战中力助袁崇焕大破女真鞑子,是大明和女真鞑子交战以来首次大捷,尤其红夷大炮击毙努尔哈赤,更是慰息了萨尔浒之战的明军冤魂。袁崇焕推荐公子来探查当年萨尔浒之战的内奸,说明您不仅武艺高强,还多谋善断,袁崇焕敢信你,为何小女子不敢押宝于你?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南坡楼刚发生了血战,断不会有奸人再次设伏害令狐公子,这时候去打探柳阳下落,最为合适。”
小奕说:“妹妹真是真人不露相,看来我低估了你。”
黄玉铃答:“小奕姐姐莫要见怪,京城人心险恶,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妹妹也只能如此自保。小奕姐姐飒爽英姿,堪称女中豪杰。妹妹若是像姐姐这样武功高强,就不用费这心思引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来,妹妹这样做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黄小姐喝了口茶,红唇在杯边留下了片微红花瓣,脸色忽变得凄然,“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说的极是,我之所以流落京师江湖,就是想查明萨尔浒之战的内奸,为恩公报仇。”
“你恩公是谁?”小奕问道,却听到一个让她和令狐过都震惊的回答,“原辽阳总兵刘綎。”
“爹爹曾是刘将军麾下一校官,跟随将军一起征战朝鲜播州,后和播州交战时受伤以致要回河南老家退役。当时朝廷抚恤金都被贪官吃了,将军一时火起,把那贪官打了一顿,然后给了爹爹一百两纹银回乡。爹爹回乡买了些地,娶妻生了我。娘亲出自书香门第,自小教小女子些琴棋书画,一家生活也算殷实充裕。后来娘亲得了重病,家里花了好些银两也不见好转而过世,家道开始中落。八岁那年,家乡闹了特大旱灾,很多乡民都饿死了,爹爹又染上瘟疫,正好遇到将军上京就任辽阳总兵经过河南,得知我们困境,就托人送了些银两让爹爹治病。爹爹病愈后,想去拜谢将军,却闻萨尔浒一战,将军惨死,朝中奸人居然污蔑将军不听军令贪功冒进以致萨尔浒大败。恩公威震天下,岂容他人玷污。传言将军之败,一是奸臣杨镐嫉贤妒能让他孤军深入、借刀杀人,二是朝野间谍害了他。这些年来,爹爹和我一起行走江湖,结合一些流落民间的杜将军、刘将军旧部,就是想为两位将军之死查个水落石出,以让他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爹爹和我到了京师,租了个房子,本想联络旧人却一病不起。爹爹临终前说刘将军那里曾有一河南籍亲兵从萨尔浒之战中逃回,隐姓埋名于京师。小女子听闻南坡楼的全大掌柜是河南人,为人热情好客,不少河南老乡都去那里聚会,于是小女子就去求个卖唱机会,一来糊口,二来看能否找到刘将军那位亲兵。”
“那亲兵就是柳阳?就是上次那地痞要无礼,让柳阳给救了?”小奕问。
黄玉铃点头不语,看似忍泪佯低面,片刻后再说:“随后的故事,令狐公子和小奕姐姐都一清二楚了。柳大哥还是很照顾我的,杨大人没有出事之前,常来帮忙添置些衣物,对我也是以礼相待。”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无事献殷勤,什么以礼相待,还不是时候未到,这种低级的追女之术岂能瞒得了人?”令狐过内心坏笑着,摸了下鼻子暗自又想着:“说不定过几个时辰又冒个杜松儿子、马林女儿、李如柏兄弟之类的人物吧?”接着又明知故问似的说:“黄小姐是否查出鞑子间谍?”
黄玉铃甚是敏捷答道:“若是这么容易就查出鞑子间谍,孙阁老就不用大费周章请令狐公子来了,或许柳阳知道得比我还多。”
令狐过问:“请问柳阳和杨之易身在何处?黄小姐大费周章请我们来,不会只是为了诉衷说情,而是想带我们去见柳阳吧?”
黄玉铃笑说:“柳大哥和杨公子正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曾怀疑间谍一案牵涉甚广,甚至杨涟之死都和这间谍事有关。只是他自问生性愚钝参透不出个缘由,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后来听说令狐公子来京师查探此案,才说或许这案子也只有令狐公子能探个水落石出。小女子认为令狐公子能够帮助袁崇焕宁远大捷,那肯定不是女真间谍,也不是朝廷奸佞,且是江湖中人与朝廷各种盘根势力毫无瓜葛,断不会为朝野人情利害而瞻前顾后。只是查探此案,除了忠肝义胆、武艺高强之外,更是要聪明睿智,所以小女子才故弄玄虚把令狐公子招来这里,就是想看令狐公子的才气是否可托大事。今日一会,令狐公子可是见微知著,相信必能查到鞑子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