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望岳
睡梦中他看见了父亲，父亲跟那个很多年没有了来往的表姨是一起来的，怀里依旧揣着那个用了几年的大米口袋。
他想叫一声父亲，但始终没有张开喉咙，应是在梦里的缘由吧！
天边渐渐泛起了微光，度过了在学校的第一个晚上，他很想像在家里一样，在些许自然光线射进斑驳的夜色中起床，可是他犹豫了。
今天要正式穿着他的球鞋跟素未谋面的同学们见面了，他能想到他们的眼神和表情，易玄宇上这个初中实在是太艰难了。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都算不上什么，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穷给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
十四岁的年纪，身体里难免会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
他并不奢望有寝室里同学那般优越的条件，只是希望能稍微体面一下就心满意足了。
他知道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姐姐当年就读了个五年级，后来别人上门来提亲，与父亲闹翻之后跟人家跑了，这一直都是父亲心里的一块疙瘩。
村小送走最后两个毕业生后也被拆掉，弟弟只好转去完小读书，妹妹刚上幼儿园，寄在别人家里，吃穿用度都翻了倍；至于母亲，病了一场，身体就垮了，神志也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他现在除过心怀歉意诚恳地感激这些至亲至爱之人，又怎敢再能对他们有任何额外的要求呢？
易玄宇知道，家里现在的窘境，几乎临近崩溃。母亲的病让父亲只能在周边打点零工挣钱，可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还是得靠父亲。
他明白父亲很苦，毕竟一家老小衣食住行全在父亲肩上；稍微好点的是父亲还有精神慰藉，祖父还在，身体还算康健，在家用竹篾织点筐筐篓篓养活自己。
真不敢想，要是没有父亲，他这个家应会是不存在了吧！他父亲十四岁初中辍学便撑起了这个家！父亲年轻时钟爱小说，贫瘠的家里难得有一箱子书籍。
小的时候，他便喜欢捧着那些被灰尘掩埋掉的书读，因为看书的时候父亲从来不让他干活，只是把姐姐害苦了
还有弟弟妹妹，还有母亲，还有祖父，即使是九年义务，能读到初中，已经算是家里学历最高的了，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
只要能稍稍减轻一点父亲的担子，他也就知足了，让别人笑吧，至少暂时来看，学校还没人比他高，当当鲁迅笔下的人物阿q也好。
玄宇蹑手蹑脚的下了床，微弱的光下却看见了哪个无比熟悉的口袋，竟然不是梦？他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打开口袋：里面赫然是那三双鞋子，他一眼就瞧出来了
第一次站在登过最高的楼顶上看日出，晨光里一缕金色暖流，刚好映照在身上，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用方言吐了两句诗出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校园里逐渐热闹起来，一切都是那么鲜活。
玄宇挑了教室里最后一排一个靠墙的位置，回忆着他看过的书：《书剑恩仇录》、《多情浪子无情剑》、《笑傲江湖》、《西游记》、《围城》可惜了，这么多书里，都没有和自我介绍有关的。
学生们陆陆续续的进来了，他收回了思绪，想着要怎么和新同学打招呼，进来的都是成群结伴有说有笑的，各自找了邻近的位置，大概是人太多，也没人注意到他。
随着班主任走进教室，座位上基本都坐了学生，除了他那个以后的同桌的座位空空如也。
“欢迎同学们开启中学生活，我姓陈，将会和同学们一起度过接下来的三年时光。”陈老师柔美而磁性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教室。
一阵不约而同的掌声后，陈老师用手指撑了撑冒蓝光的眼镜后继续讲道：“我们班有五十一名同学，有本乡的也有外乡的，相遇就是缘，可是我们都还不认识呢！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谁先来？”
闹腾的教室咻的一下变得异常安静，没有人举手，没有人昂着头，像极了犯错了的一群孩子，玄宇比大家迟钝了些，正准备也埋下头时，瞥见了陈老师的眼光，目光极其温柔，好像再说：你来吧，相信你！
他莫名的举了手，站起身向讲台走去，说：“大家好，我”
“用普通话，以后大家都要用普通话来发言哦！”
陈老师的声音陡然又变了，严厉的让玄宇的皮肤彻底成了红色；下面的哄堂笑语，他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陈老师，我我不会说普通话，后面学，行不行？”玄宇声音很低，脚趾想抓紧鞋底，又怕把鞋子弄坏了，他是多后悔上来呀！只想有个人来救他脱离苦海。
“你先说。”终于，这三个字打破了沉默，祖父常说老师不仅教书，更会救人，果然，老师是会救人的。
“大家好，我叫易玄宇，来自石头乡的易家村村小。你们应该发现了吧！我其实会变色，变色的时候温度可能接近一百度。”
也不知怎的，他就冒出这这么几句话来，说罢，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名字，便急匆匆的跑回到了座位。
刚刚坐下，他前面的一个女生就走了上去。
那个女生说了很多，各种才艺，兴趣爱好，掌声一次又一次，这也就在电视上看见过，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就只听到她说她叫赵红。
接着是其他学生，到结束他也没记住几个名字。
“好了，大家都很不错，有很多爱好，希望大家以后能变得更好更优秀。同学们都还不是太熟悉，班委我就先帮大家定下，试用期一个月，然后我们再重新选。”陈老师严肃的说道。
“班长事情比较多，跟老师同学们打交道的多一点，也正好锻炼一下普通话，就让易玄宇来。”她又接着说。
就这样，他成了群山初级中学的第一个蹩脚普通话班长！这是玄宇想都不敢想的，自己这个村里的娃娃竟然做了五十人的班长。
也不敢想这个从没见过的班主任竟然是自己的表姨，或许是亲戚的缘由,才有机会成为班长吧！
晚饭过后，班主任喊他去了办公室，她父母亲去世的早，小学是在他那个村小读的，在姑父易成贵家住了两年，也是苦命人出身。
大致就是让易玄宇要努力，要走出大山，要走出这个贫瘠的地方。
易玄宇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办公室，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滴一毫的关照，反而满含着一种极致希望之意。
就是这一件小小的事，多年后他才明白，以致于被这颗子弹击中，无限怀念。
一周过后，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一些学生建立起了友谊关系。
因为他长得高，有些男生要拉他成立个帮派，但是也担心，生怕以后会惹出什么乱子，与这些朋友们相比，总还是格格不入，像个土包子般只能随意附和几句。
所以他学着用他新得来的班长发言，最终他把这个帮派变成了名义上的护班队，也合理的又做了队长，这让易玄宇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低人一等。
实际上还有一件他更愉快的事情。
在众人散尽归于宁静之时，他依旧去教师宿舍院坝路灯的下面看书，同一个时间段，或早或晚，他总能看见另外一个人，与他做同样的一件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看的是语文，他看的是数学。
当然，在开始的几天里，他跟那个叫赵红的女生毫无交集，时间到了也都是各自离开那个熟悉的位置。
不知是哪一天，班主任要调动位置，她从他前面座位离开的时候，转过来看他，彼此对视了一眼，后知后觉也才知道是她。
尽管谁也没有跟对方说话，但都有一种熟悉感，从那天开始，寂静的夜里，灯下看书闲余之时，一抬头，无声的交流就多了起来。
同学们说赵红是班花，易玄宇才发现，赵红确实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
一米六几的个子，搭着齐眉的刘海不过这毕竟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同学们闲聊的谈资罢了。
他心里觉得她就是一场雨，不分季节，没什么特殊，却是多了几分熟悉。
跟父亲那辈的人不一样，眼下这种年龄的男女少年已经懵懵懂懂地懂得了一些事，并且正因为懵懵懂懂的年纪，懂得也是不多，因此具有更大的激情。
在这个躁动不安而蠢蠢欲动的年龄里，有些许想法也是正常的，异性间任何微小的关于情感的，随时都会波涛汹涌！
当然，易玄宇此时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冒出来。
他只是感到，在他的初级中学生活中，有了那么一个相同爱好的同学，目光之间的交流中没有嫌弃，没有不屑，这是很愉悦的一件事。
外表平静如水，内心亦是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