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汀州
仲夏时节,天清云淡。
通往汀州府的官道上,一支连绵上百车马的商队缓缓前行着。众多高大魁梧的骑士中,惟有一骑与众不同,马背上是个清新俊逸的少年郎,他年约十六七岁,却似高山之泉、林间之风,令人见之不由忘俗。
“谢公子,前面就是府城了。”少年身侧一骑扬鞭一指,扭过头来冲他言道,“汀州为东南之冠,府城为汀州精粹,昔日永昌年间,汀州府还曾出过天赐祥瑞呢!”
说话的青年年约二十二三,马背上身姿挺拔,相貌尚算英俊,气质神态十分沉着。
被唤作谢公子的少年听闻“天赐祥瑞”,眉头微不可察一蹙,旋即笑道:“这一路山高林密,还得多谢诸位带我一路,凭我一人,即便不曾失道,也得颇费时日。”
他笑容爽朗,言语真挚。
众人不由受宠若惊。
依旧是最先搭话的青年骑士连连言道:“举手之劳,当不得谢公子如此。能结识谢公子这等俊彦,倒是在下之幸!”
他的话并未引来其他人的不满,周围众人皆是跟着点头,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
作为商队领头人,家主嫡次子的刘周在这支商队中向来威信颇高,无论身份、能力,抑或性情,都已获得上下一致认可。然而他与这位谢公子却是远远不能相比。
这可是一位年纪轻轻的举人。
他的年龄便意味着前途远大。
若非见过货真价实的官府文碟,众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竟然会遇上这样一位贵客,指不定来日对方就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哪怕他不在举业上继续用功,只凭目前的功名,都有望成为一县之主!
况且一路走来,见过这位谢公子言语谈吐间流露出的风采,众人只觉平生所见的读书人皆不如他,越是相处越觉其人不凡。
刘周便是如此想的。
他家富甲汀州,生意不说遍及四海,也算贯通南北,十余岁便随商队跑南闯北的刘周所见人物不知凡几,结交者不乏官宦子弟,却无一可及这位道左相逢的谢公子。
刘周相信自己的识人眼光。
在他看来,此番行商一趟,这份意料之外的交情或许就是钱财之外的最大收获。
因着刘周提了一嘴天降祥瑞,随行的一众护卫想起当年这桩事,不知是谁先开口:
“我记得是十一年前的旧事了。第一个上报的渔户得了好大一笔厚赏。都说他回乡后置田置宅,娶得美娇娘,好不快活!”
“我听到的消息分明不是如此。是那人带着赏赐返乡路上不幸为山贼所害才对。”
“嗐!见了祥瑞,又白白得了一辈子花不完的钱财,这是天大的鸿运!有这等大运在身的人,哪里那么容易为贼人所害?”
众人越说越是羡慕,说到后面不由纷纷畅想起自家若是也能天降横财该是何等美事。
在他们无法触及的另一重空间中,一只通体毛发银白的胖狸猫眨巴着圆
而亮的灰蓝色双瞳:[宿主,他们说的祥瑞该不会就是咱们见过的那个吧?这也太巧了。]
“时间地点都对得上,应该是的。”谢拾对当年这桩闹剧记忆犹新,他也是由此才彻底意识到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选择。
一转眼十余年过去,连皇帝都换了两任,谢拾自身的境遇亦是天翻地覆,却出乎意料地听闻当年旧事,一时心情颇为复杂。
好在话题很快便翻了篇,眼看府城近在眼前,归家心切的众人不免说起这一趟行商的收获,念及家中等待的妻儿老小。有单身汉惦记着妓馆的相好,本欲与同伴开几句荤腔,目光触及一旁的谢拾与刘周二人,忙不迭将涌到喉头的话都咽了回去。
……假正经的读书人不在少数,但眼前这位谢公子明显不在其列,可别污了举人老爷的耳朵,平白招来二公子一顿责骂!
谢拾自是不知他们的思量。
说来此番他并非孤身一人上路,身边还跟着一个奶奶老徐氏派遣的“小耳报神”。
许是谢拾赶考归乡后狠狠夸了石头一顿,老徐氏亦觉得石头外粗内细又老实能干,是个好手。担心孙子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的她索性又让石头跟着谢拾一起出门。
谢拾思来想去,并未拒绝。
哪怕能与镖队和商队一起上路,说到底一个人离家千里对他而言算是不小的考验。激动的同时,谢拾心中亦有几分忐忑。有个熟人在身边,哪怕是说说话也是好的。
此前为准备游学,谢拾已相中一匹脚力极好的大青骡子,如今有了青骊,这匹空出来的大青骡子自然而然就给了石头来骑。
谢拾与刘周在前面并肩而行,听后者介绍起汀州府的人物风光。骑着大青骡子的石头慢悠悠混在队伍后方,脸色也美得很。
谢拾是第一次离开湖广,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从前他虽也跟着人牙子辗转过几个州县,可每次赶路都行色匆匆,又惶恐前途未卜,何曾有欣赏沿途风光的心情?
然而,短短数月,随着谢拾一路行来,后者在闲暇时抽空教会他不少常用字,还让他学会了偶尔享受生活,而不仅是生存。
身下是稳稳当当前行的大青骡子,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晴空,旁边是随行护卫的说笑声,前方是青骊上少年悠哉悠哉的背影。
石头忍不住咧开了嘴角。
以他浅薄的见识,很难说明白自己心底的感受。去过省城,又随谢拾出游数月的他,自觉如今也算是见过大世面,将来回去又能讲与关照他的老两口和村里的大家伙听了。
上回他随谢拾赶考归乡,老徐氏便不厌其烦问及赶考的细节,而村里的老老少少亦对遥远的省城充满好奇,他们不好烦扰解元郎,被找上的自然是石头,以至于后者不知不觉人缘便好了一大截。
而本该是异乡的二桥村,竟是悄无声息取代他的故乡,令石头心中生出许多牵挂。仿佛四处飘泊的种子终于安心扎下根来。
他开始对未来有了更多期盼。
……
傍晚时分,汀州府城终于到了。
刘氏在本地果然是声望卓著,商队方才抵达城门,立刻就被附近的人群认了出来。而刘周这个家主嫡次子更是知之者众。
商队尚在城门等待卫兵检查,但听远处数声嘶鸣,数道身影不过顷刻便策马而至。
为首的锦衣少年迫不及待上前,他兴高采烈地招呼了一声:“二哥,你回来了!()”
目光瞥见旁边的谢拾,不由为其气度心折,少年目露惊叹:公子风采照人,我辈不及也。二哥竟能结交这般人物?()_[(()”
他的表情过于丰富,以至于只看神态就能看出他的意思,好似在不可思议地反问:我二哥他何德何能竟与这等人物同行?
“……”
刘周好气又好笑地自嘲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二哥形容不堪真是抱歉了。”
少年顿时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他轻咳一声:“……倒也不至于如此。”
谢拾忍不住轻笑出声。
刘周拍手道:“瞧我,差点忘了介绍。谢兄,这是舍弟刘程,痴长十五载尚未进学,只知郊游、射猎,令谢兄见笑了。”
刘程先冲谢拾行了一礼,谢拾回以一礼,亦通报姓名:“在下谢拾,谢知归。”
两人这就算是互相认识了。
边入城,刘程边对兄长抱怨起来:“什么叫‘痴长十五载’啊,瞧二哥你说的,我才十五,没能中秀才岂不是理所当然?”
与他一般的同龄人多了去了,何必在风采照人的谢公子面前如此“诋毁”自己?
刘程在心中对小心眼的二哥一顿腹诽,却听刘周道:“谢兄只长你一载,年纪轻轻已是举人。说你痴长十五载何错之有?莫说是你,为兄都深感空活许多年岁啊!”
刘程不知不觉长大嘴巴。
他呆呆看了看兄长,又看向谢拾。原本对这位谢公子颇有好感的他突然只想敬而远之……大概这就是学渣对学神的敬畏罢?
倒是谢拾不赞同地摆手道:“……人各有所长。我只是在念书上有些天赋,未见得就能躬行。刘兄弱冠之龄便执掌商队、行走四方,何尝不是人中之杰?”
这时,与刘程一道射猎归来的几人亦上前来同刘周打招呼,都是汀州府家世豪富的人物,彼此之间自然熟识。刘程决心将震撼转移给更多人,他一把招呼起自己的小伙伴们:“来来来,我来为大家介绍。这位是谢兄,去岁年仅十五便中了秋闱!”
“谢?”几人之中面相最是秀气的少年怔了一怔,惊疑道,“谢兄可是湖广人?”
谢拾微微惊讶。
“——兄台如何得知?”
少年似乎没想到猜测成真,默了默,道:“家父去岁曾在湖广乡试担任同考,回来便赞不绝口,直言湖广有大才,年仅十五经学已近大成,未来必成大宗师。”
“……原来如此!”
谢拾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
他的态度显然已是默认。
少年的目光顿时亮得惊人,他倒是干脆,一开口便将亲爹“出卖”得一干二净:
“……家父还道幸而他不治《易》,不然便要无颜见人——五十白发老儒生,不及十五解元郎!”
“!”刘程一下子卡住。
“解、解元?”
其他人的惊讶并不比他少。
刘周震惊过后,念及谢拾方才言之凿凿“只是在念书上有些天赋”,他只想大声说一句:你怕不是对“天赋”有什么误解!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谢兄瞒得我好苦,看来汀州府要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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