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鹿鸣
泊阳县谢拾?那是谁?
人群中寂静片刻,随即大哗。
有人灵光一现,失声道:“是年仅十二便以一封谏书上达天听的谢知归?作出《鹓鶵赋》、《秋声辞》、《格物说》的谢知归?编撰出《致知集》的泊阳谢知归?”
这么一说,众人纷纷恍然。
“——原来是他!难怪如此!”
乡试前许多考生都有参加文会,桂榜上有名有姓的考生,如《诗经》一房魁首颜珏,《春秋》一房魁首于方远,都早已在各自小圈子办的文会上扬名,成为许多人心中本届秋闱的解元热门人选。
谢拾抵达府城后却一直闭门读书,姚九成几人亦在他的带动之下一心备考。
除了来自襄平府学的考生清楚他的行踪,省城中并无多少人知道他是本届考生。偶有几缕风声,却直至今日才广传开来。
这一刻,恰如惊雷炸开鱼塘。
“谢知归亦奔赴今科秋闱?”
“久仰其大名,今日可得见否?”
这几年,谢知归的大名早已随着众多诗文一并流传开去,不仅局限于襄平之地,附近州府都有耳闻,在场便有不少考生读过《致知集》,无论是否认可谢拾某些不合主流的观点,都不得不钦佩他的才华。
得知今科湖广解元竟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泊阳谢之归,贡院门口竟是再无质疑之声。纵然有心中不服者,亦不敢当众发声。只因这位的才华不知受过多少名士的盛赞。
便是屈居亚元的颜珏,在短暂的惊愕过后,亦不得不自叹弗如:“此前有幸拜读《秋声辞》,声韵之美,莫过于此;意境之高,鲜有人及。颜某甚爱之!作此辞者,区区湖广解元,自是手到擒来。”
他昳丽的脸上竟挂起一抹笑容。
“???”
尽管众人都听过谢知归的大名,却不想颜珏居然就这般轻而易举认输了——认输尚且不止,是五体投地才对。听他言外之意,好似以为区区解元之位还配不上谢知归?
原本聚拢在颜珏身边的铁杆支持者还不服自家偶像只得了亚元,企图为他分辨两句,或是开口安慰他一二,此时见他“带头投敌”,且神色欣然,不禁哑口无言。
不远处,终于得知今科解元是何许人也的于方远不由沉默一瞬。他虽不至于如颜珏一般推崇谢拾的文章,却深知彼此之间确有差距,此时只能心悦诚服地叹一声:
“此人才高八斗,我不如也!”
虽闻其名,却未见其人。要说此时众人最大的愿望,无疑便是一见新鲜出炉的解元郎——人群中的欢呼声满足了这个愿望。
“知归!你是解元了!”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姚九成几人已是一拥而上,将谢拾团团包围。与之熟识的襄平考生亦纷纷聚拢过来,恭贺声不绝于耳。
“——恭谢兄高中湖广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起初只有姚九成几人,紧接着是聚拢过来的熟人,然后是周围
不认识的陌生士子……最后是凑过来讨喜钱的闲汉。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待谢拾回过神来,他所在角落已然成了人群中最热闹的地方,便如一点涟漪迅速向外扩散开去,不多时,众人都知谢知归就在这里。
一时间,谢拾仿佛成了被围观的国宝。不断有新晋举人过来同他打招呼,似乎都想一睹这位年仅十五岁的解元郎的风采。
谢拾只觉脸都要笑僵了。
或许这就是幸福的烦恼罢?
不过他倒也不是没有收获。此前他还想着到群英荟萃的省城学宫一会省城菁英,今日却在贡院门口见到了湖广最优秀的学子。尤以颜珏颜季玉与“郴林四友”为最,几人谈吐之间自有文华翰墨之气。
不多时,又有书吏来迎。
原是总裁与同考欲见新晋举人。
……
这一日,省城尤为热闹。
四面八方,锣鼓喧天。报录人的身影穿梭在大街小巷,每到一处带来的都是令考生全家展颜的喜讯,鞭炮声响得没完没了。
更不用说出门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三年一度的乡试对省城上下来说都是盛事,百姓无不竞相目睹今科举人的风采,听闻解元郎年不过十五,众人围观起来更起劲了。
“解元郎在哪?解元郎在哪?”
不论有人追问,又被人指出。
但见贡院门口不知何时被官兵清理出一条道来,而一众收到通知的新晋举人皆以一位俊逸出尘的少年为首,整齐排列成队,就要入贡院拜见收录他们的房师和座师。
礼乐声响,为首的少年依礼入内,动作不急不缓,自带行云流水般的从容写意。围观百姓只来得及看到半张无可挑剔的侧脸,随后他的背影便没入贡院大门之中。依次而入的新晋举人填满了大家的视线。
依照大齐一贯以来的规则,乡试总裁方汝辉算是今科湖广秋闱所有举人的座师,而举荐他们的各房同考官自然就是其房师。
谢拾步入至公堂时,饶是撤去弥封后的一众考官已经知晓他的姓名、籍贯与年龄,此时仍是不由自主为他的年轻而震动。
《易经》一房房官捋着胡须长叹一声:“想当初老夫在这个年龄时,尚未进学矣!”
进学即考中秀才,诚如他所言,十五岁的年龄,哪怕通过院试成为生员,都值得被赞一句少年英才。更遑论成为乡试解元!
而那几篇令众人大为叹服、几乎以师视之的经义,此时一想到竟是出自十五岁少年之手,简直要令人掩面自惭白活了半辈子。
——皓首穷经,不及少年华章,倘若这都不叫天纵之才,还有谁配称为天纵之才?
谢拾甫一步入至公堂,便敏锐地察觉到众多落在自己身上的复杂目光,复杂程度令他都难以分辨成分,只知并无什么恶意。
他心中不免掠过一抹茫然。
表面上仍是规规矩矩先拜见座师,即翰林院学士左春坊大学士、乡试总裁方汝辉。
谢拾早闻其名,此时终于
有机会认真打量对方。但见这位儒学大宗师相貌清癯,兼具朝廷大员的威严与治学多年的儒雅,他唇角含笑,望向谢拾的目光观之可亲。
待谢拾见过礼,方汝辉神态温和地微微颔首,开口便是:“此番乡试,你的朱卷出类拔萃,可见少年成名未失本心。《致知集》本官看过,你的文章已近大成。恰是鹓鶵振翅,雏凤清于老凤声!”
谢拾尚在受宠若惊,人群中的徐守文已是无声咧开嘴角:谢拾那篇《登青云山记》被传为《鹓鶵赋》,他那首讽刺十足的诗居功至伟。如今小师弟成了方汝辉认证的鹓鶵、雏凤,虽说大半是小师弟自身才华出众的缘故,可他怎么就不算是有功呢?
——这就帮小师弟挣了个名号!
与此同时,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若说考官以欣赏居多,新晋举人们却不免在心中直泛酸,一个个恨不能以身替之。
这可是来自儒林大宗师乐山居士的褒扬,任何一位年轻士子都会因之而名扬天下!
羡慕过后,众人愈加羡慕地意识到:好像,似乎,可能,谢拾早就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了,即便今日没有方汝辉的看重,名扬天下对他而言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
不多时,新晋举人纷纷上前拜见一轮,也都或多或少得到了座师或房师的点评,而后众人便移步布政司衙门,召开鹿鸣宴。
鹿鸣宴推崇古礼,自有章法。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五魁居于堂上,余者列于两庑,依次对主考、监临、提调、监试、提学、分考等官,各行过四拜礼,又对场内执事等官员行过两拜礼,但闻乐师奏响鹿鸣之乐。*
而身为解元的谢拾第一个起身,歌鹿鸣之诗,为众人开篇:
“呦呦鹿鸣……”
远在省城的谢拾参加过鹿鸣宴,又来往于文会之间,于学宫聚经阁流连忘返之际,他得中解元、徐守文考中三十九名的好消息已快马加鞭传回泊阳。
此番襄平府有八人中举,泊阳县中举者惟有师兄弟二人。对于泊阳一县而言,这番成绩已是很好!
又是一年霜降,遍地草木枯黄。
二桥村里,已是花甲之年的谢大有与老徐氏坐在院门外的板凳上晒太阳,目光时不时向村口方向张望,看了一阵又忍不住收回目光来,老两口互相对望,长叹一声。
“拾哥儿怎么还不回来?”
“也不知石头能不能照应好他!”
老两口不免再次懊悔只派了石头一个小孩子跟着孙子一起去赶考,真真是大意了!
坠落的夕阳融化在群山之间。
孩童的嬉闹声由远及近而来。
隐约间,二人仿佛看见一道小小的人影摇摇晃晃走来,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黄昏,初次开蒙的小孙子自学堂归家,如乳燕投林一般,带着满脸笑容轻快向他们奔来。
“爷,奶,我们回来了!”
视线中果然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人影,却不再是当年的小孙子,而是七岁的谢竹,身后谢柏被她小手牵着,跑得飞快。
从去年初被送入私塾,谢柏已经开蒙两年。不过他们一家都在镇上住着,谢柏读的私塾也在镇上,每日目送孙儿上学又迎孙儿归来的日子,老两口再也不曾有所体验。
此时这一幕却仿佛旧日重现。
如此想来,从拾哥儿开蒙起,不知不觉已有十一年了……老两口心头一阵感叹。当年那个想方设法逃避念书的孩子,谁又能想到,如今竟已奔赴秋闱,要荣登桂榜?
谢柏与谢竹兄妹俩在前头跑得飞快,紧随其后的却是乌压压一帮人。先是三房的谢森夫妻俩,紧跟着是几名陌生的报录人,后面又跟着一眼看去连绵不绝的马车。
一见了老两口,便听报录人叫道:“给老大人老夫人道喜了,恭贺贵府老爷谢讳拾高中庚午科湖广解元,京报连登黄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