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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章 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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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学仪式结束后,便是簪花宴。

    宴会由主考官江提学主持,礼乐声中,新晋生员依席而坐,规矩礼仪一丝不苟。

    依例,先听江提学讲评了一个时辰的文章,几乎将众人的文章都拎出来讲了一讲,其中谢拾的文章讲评用时最长。

    不过,在座生员自有鉴赏能力,从他那篇惊艳绝伦的经义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到首场的四书文象日以杀舜为事一章,乃至于覆试所作的行而世为天下法,都令他们耳目一新,自叹弗如。

    自首句破题到最后的收结,不仅韵律如珠玉相击,朗朗上口,文章更是层层递进,如排山倒海,充斥着银河倒挂般的气势。

    一番讲评下来,在座众人无不对排名心服口服,心有不甘者也只能承认

    “大宗师取才至公矣”

    所谓大宗师即对提学的称呼。

    眼见众人拜服,江提学方意识到原先企图压一压谢拾的念头何等不妥。幸而他听从建议而非一意孤行,如今方能受之无愧。

    他将目光落在谢拾身上。

    作为今次院试案首、十岁小三元,几篇文章又得江提学盛赞,今日的谢拾在簪花宴上大大出了一回风头。他脸上的欢喜不似作假,却并未因此而失态,方才讲评他的文章时更是从容而坦然,令江提学刮目相看,修正了后者对少年天才的刻板印象。

    讲评中偶尔问及地方具体事务的处理,前不久在县衙实习过的谢拾竟说得明明白白、鞭僻入里。若非他顶着一张十岁稚龄的脸,江提学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名积年老吏。

    如此人物,当真有必要压

    江提学愈发庆幸自己听劝。

    否则,若真将谢拾落到第十,待试卷一出,只怕前九名都得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这个主考官亦会被人在背后质疑不公。更重要的是,“压一压”就成了真的打压。

    这般想着,众人先后离开不久,谢拾又一次被留在最后,江提学由衷叹道“本官为成见所误,几害大齐科举之公正矣”

    谢拾这才知晓阅卷时的波折。

    明伦堂拜座师时,江提学只含糊其辞提过几句,谢拾只知道自己的头名险些因江提学而不保,却不清楚内里具体的详情。

    如今方知江提学竟是凭文风一眼就认准了他,又因文章过于出彩而对自己的推测产生动摇,犹疑之中,听张知府带头劝告,这才放弃了将文章落到第十名的打算。

    曲折的发展令谢拾瞠目。

    而江提学堂堂一省提学,却在一介生员面前有错就认、毫不隐瞒,更是令他钦佩。

    至于帮他促成了“小三元”成就的张知府,谢拾心中除却感激更多的是疑惑张知府像是这等“急公好义”的人物吗之所以如此帮他说话,究竟有何缘故

    回青云观的一路上,谢拾都没能明悟这份好意中是否别有图谋,一时心下难安。

    “何必想太多”得知实情的钱致

    徽给他出主意,“府台大人若真有什么打算,或是哪里用得上你,自会找机会与你邀功卖好。他若不提,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殊不知,张知府早已不动声色地让贵人知晓他的功劳,自然不会再向谢拾邀功。一件事两边卖好,张知府也担心贵人生厌。

    “说的也是。”

    谢拾接纳了钱致徽的建议。

    退一万步讲,他不过小小生员,张知府便是真有所图谋,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不成

    当然,若是他杞人忧天误会了张知府的一片爱才之心,将来找机会再报答就是了。

    想明白后,谢拾浑身松快。

    一大早到府衙报名,又经历了繁琐的入学仪式与费时的簪花宴,归来时已是黄昏。

    远处千山叠嶂,一轮红日缀于正中。红砖碧瓦的青云观被夕阳蒙上了一层暖色调。从谢拾的角度抬头望去,雕刻神兽的道观檐角化作弯钩,将浑圆的落日切成两半。

    不多时,一架马车载着黄昏的余晖驶来。暮色里,骏马黑亮的鬃毛仿佛燃烧着一层火光。

    马车在道观门口停下,几名健妇叩开青云观的大门,指名道姓向谢拾奉上了贺仪。

    谢拾当即推拒不受。他在府城向来举目无亲,岂能随便收下来历不明的贺仪

    “我家主家姓沐,谢公子该是认得的。”似乎早就被叮嘱过的健妇不慌不忙开口,“公子进学大喜,区区贺仪不成敬意。”

    嘴上说是区区贺仪,递过来的却是一封厚厚的红包,拿在手中估重约摸二十两银子。尽管对普通人家而言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作为贺仪来说倒谈不上十分贵重,与谢拾如今秀才的身份倒也算是相称。

    谢拾隐隐猜出其幕后主家的身份,大概便是两个多月前在路上救下的那对母子。

    至于沐夫人本人为何没有出面,只派遣仆从前来,谢拾自以为明白其中缘由。

    此间对女子约束颇多,更何况大户孀妇沐夫人身为女眷,昔日流落于流民之中的消息若是传扬出去,恐怕有损清誉。倘使沐家家规森严,还不知遭受何等惩罚

    如此一来,岂能大张旗鼓

    换做旁人,或许就索性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更不会再同谢拾他们有丝毫牵扯,只将一切有损清誉之事严严实实遮掩过去。沐夫人肯私下遣人送礼,已是出乎意料。

    好歹当初也算救人一命,还倒贴了饭食和医药费,谢拾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贺仪。

    或许这也算封口费

    谢拾不着边际地想着。

    果不其然,那健妇大大松了一口气。想来谢拾若是不收,反而令沐夫人难以安心。

    人走后,谢拾与徐守文私下一说,便知他也收到一封迟来的贺仪,贺童生功名。毫无疑问又是写作“贺仪”,读作“谢礼”。

    “我只不过让了一回马车而已。”徐守文摇摇头。若非谢拾及时叫停马车又主动下车救人,无知无觉的他们或许从头到尾都不会知晓那对母子

    的存在。自以为并无寸功的徐守文拿着谢礼颇为烫手,反而替自家小师弟打抱不平起来,“好歹救了他们两条命,区区黄白之物就将你打发了”

    他倒不是一定要求厚报,只是自觉小师弟受到了轻视救命之恩,如此而已

    “恐怕不止如此”

    谢拾目光远望,若有所思。

    暮色凋零,远去的马车早已化作一枚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视线尽头。蓦然间,却有另一幅画面突然蹦出,占据了他的脑海。

    记忆中灿烂的晨曦取代了黯淡的黄昏,府衙前的长街拐角,马车迎面而来,交错而过的瞬间,依稀露出半张芙蓉面。

    通往府衙方向的马车、相较于救命之恩似乎过于简薄的谢礼、奇怪的张知府一枚枚散乱的碎片被无形的丝线串了起来。

    若是沐夫人与张知府关系匪浅,知晓救命之事的张知府因此抬他一手也就不足为奇总不至于沐夫人的娘家就姓张罢

    谢拾身驱如过电般一颤。

    源源不断的猜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又如种子在他脑海生根发芽,竟是挥之不去。

    连徐守文都不曾相告,谢拾只是与胖狸猫凑到一起讨论了一番,越想越觉得有理。

    然而这份猜测却无从验证。

    谢拾只能将之暂时搁置。

    眼下更要紧的是府学就读之事府学远在府城,谢拾一旦入学,休假方能回家。为新晋生员考虑,府学给了足足半个月时间让大家准备妥当,半月之后正式入学。

    刨除路上往返花费的时间,也就是说,谢拾此次归家,只有十天左右的假期。

    他不再耽搁,踏上返程的路。

    父子俩归家前,二桥村早已收到谢拾得中小三元的喜报,据说报录人上门那天,喜形于色的余氏险些连私房银子都撒了出去。

    只一日功夫,谢家上下便听尽了旁人的恭维赞美,却是无论如何都听不腻。

    老徐氏与余氏这对婆媳突然间亲如母女,都有了一个相同的爱好,每日至少在村里溜达三遍,听旁人花式吹捧自家拾哥儿。

    旁人若是不主动开口,这对婆媳便一唱一和,想方设法也要开启话题聊起儿孙来。

    短短数日下来,婆媳俩俨然成了“村中一霸”,旁人远远见着就绕道走的那种。

    偏她二人毫无自觉,远远见了旁人便热心上前打招呼,拉着人聊起来没完没了,直到终于从对方口中听到对自家拾哥儿的夸奖,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兵”回家。

    至于旁人回家之后越看自家皮孩子越不顺眼,再次酿成“无辜幼童遭竹笋炒肉”的惨剧就与美滋滋的婆媳俩无关了。

    直到谢拾归家,惨剧才告终止。

    不得不说,全村老少尽皆开怀。

    谢大有与老徐氏老两口正惦记着给自家孙子办宴席,却骤然得知府学只有半个月的假,待不了几日谢拾就得再次离家这下子,一家人的喜悦都被冲淡了许多。

    没人说出不去府学这种傻话这可是自家孩子寒窗苦读数年才获得的荣誉

    “十天尽够了。”思来想去,老徐氏只好收回大操大办炫耀孙子的心思,拍板道,“咱们只在村里操办一场酒席就是了。”

    这时,一直不曾说话的谢梅红着脸凑到她娘耳边说了什么。刘氏脸色大变,连拍大腿“这事我竟忘了,得亏你提醒我”

    她转头就对婆婆和盘托出“娘,梅姐儿的婚期就在下个月,拾哥儿离家去了府学,岂不是恰好错过这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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