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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福寿齐天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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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

    窗台上的这盏走马灯,黑漆的梓木转台,红色的流苏,上面的剪纸图案,不是奔腾的骏马,而是孤零的一袭黑衣。

    随着灯的转动,灯面的图案连续成像,黑衣人慢慢转身,黑发拂乱了烛火,纷飞的衣袂红过流苏,转灯声叮叮,奏出婉转的变调,轮台已到一轮,画中人唯有侧颜轮廓清晰,眉目不明朗,终不得见真面目。

    灯一圈又一圈,成像一次又一次,这身影频频转身,每到侧身一半,便又到进入下一个循环,如此往复,叫人烦躁。

    方铭不耐烦的用手助力,拨动灯罩。

    对于走马灯,他更喜欢仙音烛这个叫法,不为何,只因这灯,是他大哥柳南烛所做。

    仙音烛的烛光逐渐暗淡,一夜轮转,最后一滴蜡,快要燃尽。

    东方漆黑中泛着灰亮,将军府的下人开始取下每个院门、每个门廊的指路明灯。

    “哎哎,别看我们大公子平时温柔文雅的样子,做起那档子事,比谁都猛,把个男人做到求饶。”小厮一边说一边用竹签将灯芯挑灭。

    “求饶?嘿嘿,说的好像你亲耳听见了一样。”另一小厮将这盏碾灭的灯盏从桩木上取下。

    “我是没亲耳听到,便宜了相府的那帮厮们!听得清清楚楚!”小厮吹了吹手中已经烧得起了火星点的竹签顶端。

    “别吹了,早灭了。以后还有的他们便宜?现在人在我们府中,不怕以后听不(着)……”

    “你们是吃饱了没事做了吗?瞎嚷嚷什么呢!小心舌头根子。”门啪的一声打开,方铭听不下去了,他只不过逃出家门了几天而已,这厢回来,他那一向做事规矩,有担当有原则的大哥如何就成了这群下人闲言碎语的众矢之的?

    “二、二爷!你回来了?”见是方铭,两小厮忙着上前作揖。

    “你才二,叫谁二爷,本公子回来还要提前向你们通告不成?,还有,”方铭眼神一个回锋,瞅着两小厮,“你们刚才是在说我大哥?”

    两小厮看出他们向来喜乐的二爷,现在竟是一本正经,两人互相使着颜色,才支支吾吾,东扯西凑,把青羽和长仪在相府的一夜妙闻和梧桐树下捡到孩子的事情,声情并茂的全部吐出。

    “胡说八道!我大哥才不会做出这种事!”方铭掐着腰,伸着身子,骂着小厮。

    “二爷,不,二公子,小的们哪敢胡说,你不信,去下人的西厢小院看看,那个叫长仪的带着野孩子可是一直在那里住着呢。”

    方铭闻言,换双手交叉于胸前,向西望了一眼,想了一想,暂且放了这两个小厮下去继续做事,只身前往西厢院落。

    方铭入了西院,到了门前,正要端起趾高气扬的架子,踹开那掉了漆的灰木门,给长仪一个下马威,只听里面呜呜哇哇夹杂着一人的声音,“不哭,不哭,奚奚不哭。”

    方铭放下要踹门的脚,透过纸糊的窗缝,看见一人手忙脚乱地将床上的孩子抱在怀里,拍了拍,那孩子倒也乖,在这人怀里一会儿就不哭了。

    “谁!”只见那人察觉,敏锐的转过身来,黑发乱了屋内的烛光,侧颜一晃而过的轮廓,和走马灯上的好生相似!

    方铭还在愣神,屋内的长仪已闪身而来,震开了灰木门,一脚将方铭踹倒在地。

    “哎哟,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踹小爷。”方铭捂着被踹的地方,见长仪将奚奚系在背后背着,一身看不见的祟气腾腾,叫人发毛,跨出门槛,就要上前再动手。

    “你敢!小爷我可是将军府的二少爷!”长仪充耳不闻,直直逼近几步,方铭只觉被他煞住,在地上手肘撑着,向后挪了一步,“小爷我可是将军的儿子!”长仪依然一脚就要上去。

    方铭吓得闭上眼睛大叫,“你不能打我,我可是柳南烛的弟弟!”

    风声刮脸,预想中的一脚没挨着,方铭偷着睁开右眼,瞥见长仪直愣愣的站着,竟有些手足无措,身后背着的娃娃,从他的脖子右侧探出小脑袋,直溜溜的盯着他瞧。

    方铭完全睁开双眼,“哗”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胸脯,逼近长仪,踮起脚尖,从上而下挑衅的,直唬长仪,“哼!你来啊,你打啊,你照着我这张英俊潇洒帅到人神共愤的脸打啊!看我哥心不心疼。”

    长仪直视前方,不去看他,也不知在想什么,面无表情。

    方铭只觉被蔑视了,不知道如何才能报刚才的一脚之仇,这般近距离细细的地去端详长仪,不知是同自己一样的年岁还是要再小上一些。

    方铭见他不说话有些呆呆的模样,起了玩意,“你是用何种手段勾引得我哥?看你这木头脸,我哥怎么会有兴致?”他围着长仪绕了一圈上下打量,“难不成,这身段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

    说着,凑上长仪的颈部,闭上眼睛轻嗅了一下,假装着就要进一步轻薄,长仪也不太懂,只觉得除了青羽,谁这样靠近自己,都让人恶心!他一个退步,一拳对着方铭招呼出去!

    “哎哟,你又打我!”方铭捂着右眼,踉跄的后退了好几步,一放下手掌,眼睛已经黑了一圈,痛到麻木,“你等着,我要告诉我哥去!让他收拾你!”

    长仪伸出手,想要拦住他说些什么,嘴巴笨什么也没说出来,看着方铭气冲冲地走开。

    方铭窝着一肚子的气,刚才长仪出拳快到他看不清,第一次无比后悔没有好好习武,想到这又有些气馁,跑到柳南烛的别院,还没进门就撅着嘴地叫唤,“哥,大哥!你弟弟要被人打死了。”

    柳南烛闻声打开门,“你还知道回家?也不怕爹……”

    方铭冲进门,青羽才看见方铭的右眼圈,“你被谁打了?”说着,关上门扉。

    “还不是那个长仪!哥,你去教训他,替我出气。”方铭推搡着青羽,有些撒娇的意味。

    “你遇到长仪了?”青羽拂开被方铭拉扯的手臂,转过去半身,似是挂念长仪,皱了一下眉,又转了过来,反向方铭问道:“长仪,他、他还好吗?”

    方铭闻言,受了莫大委屈的急了,这还是那个疼他宠他的大哥吗?

    “哥,是你亲弟弟被他打了,你反倒问他好不好?”

    青羽笑着看了一下方铭的黑眼圈,“你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一会教下人给你敷点药。”

    方铭听了很懊恼,“哥,他勾引你,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丑事,而我只不过是假装轻薄一下他,他就打我!”在方铭看来,长仪就是一个攀附权贵的人。

    青羽听了“轻薄”一词,语气严肃起来,“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以后莫要戏弄他,敬他几分。”

    “大哥!你真的被灌了迷魂汤了不成?你不是说要等着你心心念念,魂牵梦绕的黑衣人吗?长仪算什么!”方铭一时口无遮拦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只见青羽神色变得黯淡下来,彻底转过身去,坐在木榻子上,不再看他,言语缓缓下了逐客令,“方铭,你先出去。”

    方铭见青羽如此模样,自责一时大意,提到了青羽的禁忌之处,直想抽自己一嘴巴,“对不起,哥,我不是故意为之的。”

    他满怀歉意,悻悻然的看着青羽眉眼低垂,默默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抬起头看着东方天色蒙蒙,秋雾湿重,不知何时放晴,忽然觉得若是他哥能从自小到大一直困扰他的黑衣梦魇中醒来,爱上长仪,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黑衣,是将军府大公子的梦魇,这不是多大的秘密,府中的老奴仆大多知晓,只是如今鲜少有人提及罢了。

    他们的大公子自小跟随绘颜阁的青南师父学画,青南最擅长的当属人物画,青羽小的时候,便从人物画学起。

    那时他画的很好,年纪虽小,画技有待雕琢,但已崭露头角,直到十四岁那年的某天,他撞邪了一般,一大早披着衣衫冲出房门,到了将军府的画苑,紧闭苑门,谁也不见,滴水不进。

    将军在外征战远水救不了近火,在外采办的玉彤,闻讯赶回府中,着急前往画苑,她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打开了众人努力多时也未打开的数斤重的九巧连环锁,带着仆人冲进去。

    紧闭三日的房门大开的瞬间、穿堂风过,室内漫天的画纸冲散飞开,数不清的一页又一页,一片红又一片红,一身黑衣又是一身黑衣……

    皆看不清五官,青羽不闻门外众人,他仍沉浸在自己的幻境中,执笔勾勒,玉彤冲上前,“别画了,别画了。”

    她握住他的手,笔尖一滴朱砂滴落在画中人的额间,浸染成一道妖冶的红痕,玉彤霎时感到青羽的手变得煞白冰凉,他望着画中人,登时喷出一口鲜血,溅在那画中人不明晰的眼角,像垂落的血泪。

    “杜鹃啼血,胡不归,胡不归……”他昏倒在玉彤怀中,似变了一个人般,痴言痴语,众人不解,是何人何事教人哀痛至极,又是何人何物苦苦期盼着却始终不回来?

    只有玉彤抱着他,强作镇定地微笑着,用遥远了近乎九百多年的声音唤着他,“南烛可是做梦了,只是梦,只是一个荒诞的梦,那是青羽荒诞的梦,南烛何必管他!南烛快些醒来,醒来……”

    因此事,柳南烛生了一场大病,青羽卧床之时,青南前来看望爱徒,他看了青羽这幅溅血的人物画,空叹一声,“相思入画,遗憾凝为血,执念化为骨,爱意铸为魂,人间自是有情痴,何必?何必。”

    此时婢女端上来福寿齐天盅,青南卷起画轴,接过酒盅,将药酒给青羽喂下。

    此病耗了大半年,青羽康复之后,自此不再画人物像,只因一旦提笔要画身段风流,要画青丝如墨,要画衣袂翩翩,眼前就闪现属于他或者不属于他的梦,他看不清楚那人面目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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