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玉满乾坤
外传——劫烬吟· 清酒一壶
醇香佳酿,玉液琼浆,十年一坛情缠,百年一壶魂怨,千年一杯醉生梦死。
眼前的这壶酒已酿了近千年,七巧黄柳雕花桌上,双耳的红鸾玉琼壶。
有人不急不慢斟起一杯,挽袖轻饮,青丝半遮微醺的脸,指尖沿着杯口画着圈,一圈一圈,像是转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待十一圈之时,他的眼梢微微吊起,轻蔑了一眼苍穹之下的滚滚人世间,讥讽痴人愚昧不愿清醒,却浑然不觉自己亦深陷这红尘,沉梦了近千年。
不知你是否也愿意饮上这样的一壶酒,听一首新词,焚一勺乌沉香,悠然地观赏这一场风月无边?
第二十八章 白玉满乾坤
清酒甘醇无色,斟上八分满,在通透润泽的白玉杯中装着,潋着琥珀色的流光,似一轮小月隐于其中。
未央宫,凤凰殿。
皇帝天禄,亲自给国师斟了这杯酒。
未央宫,夜半未央,灯火通明,紫金梁柱,青蓝墙面,赤红砖瓦。
凤凰殿飞檐上的凤凰图腾栩栩如生,展翅欲飞,似要飞出这穹空夜幕之外。
宫殿门外,一个新进的小宫女,梳着宫头的发一丝不乱,她紧张地咬紧嘴唇,与旁边的几位年长的宫女说着话,“国师果真那么可怕?”
她进宫不久,只瞧见高高在上的国师一回,那人一袭的红袍就是一幅画,暗红色锦缎,丝线纹绣出一幅霜林尽染图,满天红霞为底,枫叶落于袖口,衣摆处一波浩淼之上,笼着淡色的青雾,点缀其中。
“何止可怕,是可怕极了!你是没见过那双手怎么直接把人头扭断,碗口大的伤口,鲜血突突的直冒。”一矮个子的宫女心有余悸,想想仍是后怕,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算什么,我听说国师满身生疮,见不得人,所以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谁也没见过他真正模样。”另一高挑点的宫女打量守门的侍卫,压低了嗓音继续说,“唉,一会儿陛下唤你进去伺候,你可要当心了。”
闻言,这新进的宫女,先前脑海中的一袭红袍,变得是血染的一般,满脸可怖脓疮的国师,随时会伸出腐朽如白骨的枯手,将人的头一把扭断,留下碗口大的疤。
想到此处,这小宫女方才咬住的唇,咬得更紧了些,浑身发着抖,气愤眼前这些人,也只会埋汰欺压自己这样的新人,把这种苦差事推给自己。
很快,宫门响起两声特有的磬铃声,这传人伺候的特有铃声,叮咛清脆,此刻在这小宫女听来,倒成了沉重不已的催命鬼音。
她踏着宫步,双手毕恭毕敬放在身前,低着头,轻着脚,没有声响的走进殿内,踩在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一路走过去。
侧于皇帝天禄身后,端看见那皇帝为国师斟的这杯酒,装酒的白玉杯,正摆在席案上,案的中间悬一竹帘,将皇帝与国师二人隔开,小宫女宫女透过竹帘,隐隐绰绰看见帘后身形纤长,手中应是执一把扇,慵懒地扇着。
“陛下有事快说,莫要扰我清闲。”竹帘之后,传来的声音也是散漫的。
这国师虽助陛下夺得这半壁江山,功不可没,但在手段狠戾,心机深沉的皇帝面前,未免过于放肆。
小宫女噤若寒蝉偷瞄着皇帝,见那鼻梁高挺衬着整张脸轮廓分明,硬气不显强硬,像这桌上盛酒的白玉杯,有着棱角但改不了一脸温润的柔白色,一瓣浅淡的薄唇微启,“国师能否割爱,将那副《梅海红衣图》舍于孤?玉泱生辰在即,他寻了此画很久……”
闻声,帘子后“刷”的一声响,折扇折起,利落地收于手上。小宫女被惊了一下。
《梅海红衣图》?是何物?
此画出自于诗画双绝的柳南烛之手,柳门三代将才,到这代,偏出了他这么一个手不能寸铁,武不能守江山的弱公子,倒是幸得上天垂怜,自有天赋,一杆秋毫震四海,妙笔丹青扬天下。
这柳家大少不习武,却是他爹柳松岩的强制所为,听说是有道士在这柳大少满岁酒宴上,大放厥词,“你家这位公子,仙根深种,早晚要抛家而去,剑门修仙,仗剑天涯。”所以,虽为将门,这柳南烛却是自小被限制,连剑柄都没摸过。
而这《梅海红衣图》更是玄乎,柳南烛作画向来取材甚广,画花草树木云鸟鱼虫,画牧野乡村小桥流水,画烟波浩渺高山壮阔,却唯独不画人。
传闻,《梅海红衣图》是柳南烛唯一的人物画,他的画价值连城,一画难求,这传闻中的人物画若真实存在,又是何等价值?
只见被皇帝索取这幅人物画的国师,将折扇收于手中,用扇尖挑起了竹帘,执扇之手,手腕掩于凤尾草盘绣的广袖中,露出润白修长纤细的手指,握着扇柄,这若是握的是人的脖子,咔嚓扭断头颅,突突的鲜血溅在上面,想必同霜糖浆般粘稠,诡异的甜美。
正是这手,此刻将合上的扇子拍在案桌上,食指中指将扇推向皇帝的一边,“拿去,玉泱想要的我向来不稀罕。”丢弃一张废纸般的无所谓,竹帘的间隙得见他一手放在扶手上,撑着下巴,像是有些玩味。
皇帝拿起案上的这把黑檀木精致小扇,红色的流苏穗子长长的,倒像是小孩子的玩意。
打开那扇子,扇面所绘之景,似梦境模糊,大约看得出大片大片的是梅,雾雾蒙蒙中,黑的是夜,黄的是月,白的是雪,唯独飘零的一身红衣人,看不清五官扎眼地站在梅海中。
如此不明朗,不协调,写意虚化,不似柳南烛的画风。
但特有的线条勾勒,转笔蘸墨,以及印章,又说明此画,确实出于他手。
皇帝翻过扇子,扇的另一面,跃然三个触目大字,张狂潦草地写着“榣大爷”!
这字比这画更惊人!
皇帝用力闭目凝神,缓了口气,后再睁开,将“榣大爷”的扇子合上,起身交于宫女。
对着竹帘言一句“多谢”
国师并未与他客套,端起了案上的白玉酒杯嘬一小口,喝了醋似的蜇了舌头,很是不满,“什么破酒,也拿来唬我。”
宫女听这声音,唯唯诺诺地捧着扇子,而皇帝的眼神,活要将那帘子揭了,面具揭了,衣服揭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尽数揭了,要揭了这位“榣大爷”的皮。
皇帝也只能想想了,他出了凤凰殿,并未乘车辇,绕一处亭台轩榭,穿两个门廊,路过承明、寿安、岁羽三殿,走到坐落于东边的玉泉殿。
祭司玉泱知是他来,打断静修,睁开汪汪的一双眼睛,说这眼睛汪汪的绝是没错,如潭底的黑石,光亮,干净,一直水润的汪汪。
入了玉泉殿,天禄一身的骨架就放松下来,他忘却身份随意地与玉泱平起平坐,半倚在榻上,将扇子递于他,“国师说,你要的东西,他向来不稀罕,我认为,他这般倒是肉包子赏狗,全凭兴致。”
天禄这么狗不狗的暗指,也不怕玉泱生气,因这人你就算要把他杀了,他汪汪的眼睛也是波澜不惊,不会掺杂任何的情感来。
但天禄这次却是错了,玉泱听了他的话,汪汪的眼睛,泛起一水春皱。
玉泱想到了小时候,记忆里的奚奚那时候还不爱红装,着一身藏蓝的息灵山巫祝衣,内敛的颜色也被穿的趾高气扬,每次来到九陵宗,都要蛮横地把爹给自己的剑法心法全部打包,把青芜长老给自己做的衣裳通通拿走,把方铭小叔给的好吃好玩的,一个不剩揣进兜里。
一边费劲儿地把这些东西塞进已经鼓鼓囊囊的包里,一边还总不忘吹嘘:“呆瓜,你个可怜虫,你没见过爹爹,不知道他的模样吧,我可是见过他的。”
而自己倒不是真的呆,一句“你和爹爹相像,看你岂不一样?”把他封的哑口无言,这种情况下,他多半是恼的,一爪子挠在自己头上,“瞧你的样子,双眼叠皮的,倒是像了爹,可惜了这双大眼睛,愣是没神,呆的像瓜。”他把自己当瓜一样的,又在头上挠了几爪子。
玉泱所回想的那时,奚奚是稀罕的,他稀罕玉泱所拥有的全部。
如今的羽榣确实不稀罕了,他对玉泱所拥有的一切嗤之以鼻,对玉泱所追求的所有弃如敝履。
羽榣只稀罕他自己,他用华丽的锦缎、流光的面具,把自己捂得紧,生怕被别人窥视了一寸肌、一寸心。
玉泱看了一眼扇画中的红衣,他知道,这画里的人,是在他记忆中,完全缺失的爹爹。
都说他的爹爹纯真温暖、谦逊仗义。
但在眼前这身红衣,重叠的却是狂妄的奚奚,玉泱此刻也不太在意那把扇了,将扇子丢给天禄,也不说话,自顾自的闷喝了一杯酒,叹了一句“好酒。”便趁着月色大好,又痴迷地练剑去。
这羽榣和玉泱喝的酒分明就是同一个酒坛子里的,天禄也不管谁说的是真是假,再次打开那把扇,看着那画面上的红衣……
细细端详,与他的国师何其相似,柳南烛仅作的一幅人物图,在国师手中做了扇面,形影不离随身携带,即使将扇子给了玉泱,也是泛着酸。
这般看来,怕是两人之间的交情不浅?还是说是和兵权在握的柳松岩交情不浅?
皇帝坐在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边,执起一枚黑子落下,残忍的吞噬了一路白棋。心中揣度:柳松岩,你这兵权握了太久,是时候该告老还乡了。
手指在梨花木的棋桌上规律的敲了几下,数重黑影如鬼魅隐身随行,从不知名的几处现身,皇帝低沉的声音酝酿着权计,听得不大清,也见不得多少光,只听齐刷刷的几句“属下听令。”黑影得了令,消失在皇城的各处。
那棋局此番更是耐人寻味了,天禄喝下一杯酒,一杯满载乾坤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