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堂兄
迎上前来的是个年轻的男子,相貌堂堂,身着一件鸦青色的织锦宽袍,头戴玉冠,气质温文尔雅,与裴琳极为相似。一副富家贵公子的模样,身姿挺拔并不纨绔,看起来比万子夜要年长个几岁。
他步履极快,兴冲冲地对裴琳道:“爹,您回来了!”
此人正是裴琳的独子,裴轻舟的堂兄,裴子琢。
裴琳温厚笑道:“子琢,看来爹交代你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
“都办好了,爹!”裴子琢答道,
“昨日我已派人打点了仵作,拿到了柳伶人尸检的函件。今日差人向负责此案的刘捕头递了请帖,请他来我们分庄做做客。还有,柳伶人近几个月接济百姓的情况,我也已经安排了人去打听了。”
确实周到。
裴子琢常年随着裴琳打理生意,人脉打点的水平算是同辈中一流。裴琳走时本只叮嘱了裴子琢调查一下柳伶人的情况,至于从何处查起,全凭裴子琢自己拿个主意。
裴琳听罢,刚刚点头称赞一句“好”,只见一个不安分的脑袋从裴琳身后探了出来,不是裴轻舟又是谁。
裴轻舟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堂兄!好久不见!”
裴子琢着实一愣。
方才只急着跟裴琳汇报,加之有几年未见裴轻舟,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她,还以为是庄子里派来的寻常子弟。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话搁在裴轻舟身上一点也不错。
如今她虽算不得绝世美人,但她容色秀丽,身段婀娜,神态又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天真,怎么也算得是一颗熠熠明珠。
与幼时那可爱的圆嘟嘟的小脸儿实在相去甚远,也难怪裴子琢对不上号。
“对了,子琢。你三叔有心让舟儿和子夜历练历练,我便带他们来了。好几年没见,一会儿你们几个孩子好好聚一聚,你把情况仔细地讲给他们听一听。”
裴琳稍稍闪了身子,这下裴轻舟和万子夜整个儿进入了裴子琢的视线。
裴子琢闻言,将目光从裴轻舟身上收回来,投向了万子夜。
万子夜礼貌而疏离地笑了笑,道了一声:“子琢少爷。”
“不必叫什么少爷,”裴琳笑道,“都是自家的孩子,这么客气作什么。子琢比你年长,叫他一声兄长便可。”
裴子琢闻言,只点了点头,目光落回到裴轻舟身上,一时间表情变幻不定,罕见地显得木讷起来。
“堂哥?”裴轻舟见裴子琢面色突变,好奇地探过头去,“堂兄是不是不认得我啦?我是轻舟呀?小时候你来庄子,我们还一起玩耍过的。”
听见裴轻舟的声音,裴子琢竟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眼眸下意识地垂了下去,说话也稍许磕巴起来,“我,我记得。只是堂,堂妹跟小时候比起来,变化颇大,一时没有认出来罢了。”
裴轻舟不明所以,歪着头左晃右晃,伸出手来想拍拍裴子琢的肩膀,“堂哥哪里不舒服吗?”
此举动竟让裴子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裴轻舟对裴子琢的突然转变没有头绪,殊不知她口中的“一起玩耍过”,在裴子琢的记忆中,恐怕只剩下“不堪回首的往事”。
这事儿还要从孩童时代说起。
裴轻舟小时候太过淘气,胆子又大,常常拉着万子夜爬上树掏鸟,去林子里捉蛇,有次见着庄子里的厨娘让马蜂给蛰了,硬是抄起根杆子,便要去捅了那马蜂窝。
万子夜劝说无果,又怕裴轻舟受伤,便心甘情愿地做了护花使者。
等到裴子琢随裴琳夫妇来庄子的时候,正好目睹了裴轻舟双手扒着院墙,万子夜在墙根儿底下给她递杆子的场面。
也不过十几岁的裴子琢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在他的童年生活里从来都是读书写字,勤加修习,出格的事一件都不曾有过。
上树爬墙?这成何体统!
“你们在做什么!”裴子琢憋足了气,大喝一声,“快下来,丢不丢人!”
不过,这吼声丝毫没有起任何震慑效果,裴轻舟跟没有听见一样,专心地蹬着墙砖,爬得兴致勃勃。
等幼小的裴轻舟踉跄着站上院墙,才回过头来,见是裴子琢,奶声奶气地喊道:“堂哥,我们要去捅马蜂窝,你来不来?”
“不去!”裴子琢气得大喊,“蜂毒很致命的,你知不知道?快下来!”
“胆小鬼!”裴轻舟双手拢成喇叭状附在嘴边,喊道,
“这里是裴家庄,什么解毒剂没有?这挨千刀的马蜂把我最喜欢的厨娘蛰坏了,今天都没有枣花糕吃,气死我了!我非要给这群马蜂一点儿教训。堂哥既然是胆小鬼,就不必来了,快走吧!”
裴子琢又急又气,口不择言起来,“我要去告诉我爹我娘,你们俩没爹没娘管教,让我爹娘来管管你们。”
说罢转身欲走。
他尚不知,这句话捅了裴轻舟这个“马蜂窝”。
庄子里人人都知道,裴琅抱着裴轻舟回了庄子之后,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娘亲。人人也都知道,万子夜是裴琅从寒天冻地里捡回来的徒弟,从未提起过爹娘。
但在裴琅的庇护下,谁都不会提,谁也不敢提。
墙根下,万子夜举着杆子的手顿了一顿,咬着嘴唇不吱声。
只是他怕裴轻舟伤心,正想着抬头看一看她,谁知道眼前一道光影闪过,只见裴轻舟“嗖”地一下从院墙上跳了下来,身形都没偏,脚不沾地似的跑到裴子琢眼前,一把薅住裴子琢的衣带用力往下拽。
裴子琢猝不及防,被拽了个趔趄。
裴轻舟顺势铆足了劲,把手一扬,实实在在地抽了裴子琢一个大耳光。
啪!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一耳光不仅给裴子琢打得立刻懵在当场,万子夜也被裴轻舟的气势惊住,无声地张了张嘴巴。
“给子夜道歉!”裴轻舟一巴掌打出去,气还没消,双手叉腰,大声嚷着,给裴子琢吓得一个激灵。
裴子琢到底年长几岁,懵也懵过了,惊也惊过了,挨过了打,却也没想着跟妹妹还手。
听裴轻舟这样讲,又见万子夜面有郁色,恍然想起裴琳曾经嘱咐过,不可以无父母之事出言中伤裴轻舟和万子夜,顿时发觉自己冲动之下做了错事。
没过一会儿,心下生出许多愧疚来。
“堂妹,子夜,对不起,方才我不该那样讲,我诚心跟你们道歉。”裴子琢嗫嚅道,“但堂妹你也不能打人......”
这一耳光使得裴子琢在往后的几年里,都无法在裴轻舟的面前抬起头来。
一来,因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挨了小女孩的打,对少年期的裴子琢来说,实在是一件有伤自尊的事情。
二来,出于补偿心理,裴子琢便给自己安排了看护裴轻舟的职责,期间着实被裴轻舟的调皮捣蛋折腾得够呛。
且不说裴轻舟的脚下功夫颇有天赋,裴子琢紧跟着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个孩子在后山林子里飞来荡去,裴子琢身穿的上好衣袍都划了个稀烂,苦不堪言。
当然万子夜也同裴子琢一样,本来整齐的发冠在风中凌乱,只是散乱的碎发间露出一双沉夜似的眼睛,看起来从不会疲惫,甚至有些时候,那眼里还会亮起星子点点。
裴子琢很是不解,为何万子夜面对裴轻舟的“壮举”总是风轻云淡。
明明万子夜并不是胡闹的性子,陪着裴轻舟的时候却也看不出任何勉强。
最后只得认为万子夜的思维大概与常人不同,虽然跟裴轻舟情况迥异,但也是他无法应付得来的。
至于对裴轻舟,没想到那一耳光带来的心理影响竟延续至今。硬要说的话,如今裴子琢对生意的兴趣远多于武学,怎么也有一分内心深处对暴力的恐惧。
只是罪魁祸首似乎早已忘记了这桩往事......
面对此时裴子琢的后退,裴轻舟没有丝毫在意,还是把手搭了上去,“堂兄是不是太累了!”
除了裴轻舟,裴琳也不明就里,接过话道:“子琢,这几日辛苦你了。好了,都别在外面站着,等会儿用过膳,你们再好好叙叙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