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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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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下雨了。

    罕见的雨。

    在这片不大的荒原上,其实一年都下不了几场雨。

    即便落雨,也都不能持续很久,最多下一两个时辰。

    可这次却那样奇怪。

    雨水从天空倾泻而下,浇灌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硕大的白珠落在地上,顷刻间就没入了土中,发不出一点声音。

    下得久了,雨水汇集成一条条细若葱根的溪流,在土地上纵横交错,欢歌雀跃。

    巡逻的士兵们就这样在雨中站着,任由漫天的银丝将他们吞没。

    即便他们可以去避雨,毕竟夜晚按理说是绝对安全的。

    但他们就那样站着,良久才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

    韩官梓居然被这细若呢喃的雨声吵醒了。他躺在还算柔软的床铺上,眼睛微闭。

    就在此刻,一股强烈的不安突然涌上他的心头。

    ……

    肖萧躺在内殿中,身旁是清冷无比的火烛。

    作为一代帝王,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称职。

    虽说他为政还算清明,也从不偏信,能诚恳地听取大臣们的观点。

    但怯懦和不思进取,已然成为了她最大的弱点。

    肖萧的确害怕异族。

    他害怕他的人民被这浩劫毁灭,他害怕他唯一的亲人在这灾难中丧生。

    他想着想着,身子竟止不住地颤抖。

    异变突生。

    闪着寒光的箭从窗缝中急速飞出,射向他瘦弱的身躯。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射中了脊背。

    这一箭的力道很大,若不是有被褥抵挡,甚至能直接将他的身体粉碎。

    但肖萧没有惊恐地喊叫,甚至脸上的表情也只有解脱。

    他明白。

    他什么都明白。

    不怪刺客,更不怨跟此事毫无关系的他的弟弟。

    他怪自己。

    怪自己无能,怪自己懦弱,怪自己生而为王。

    他与弟弟的关系再和睦,也不能消除别人对他的成见。

    他坐的这个位置,不如肖瑟来坐。

    肖瑟比他优秀太多,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处理事务异常果断,甚至舞文弄墨也是一把好手。

    大臣们,要的是那种帝王。

    而不是他这样的窝囊废。

    ……

    他笑了。

    笑声淹没在雨中。

    血水,染红了床榻,也染红了金色的大殿。

    清冷的火烛在冷风中跌跌撞撞,最终没能稳住身形。

    一代帝王,

    肖萧。

    陨。

    ……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命数吧。

    棋盘上,一颗白子被提,就这样凭空消失在茫茫虚无中。

    右上角的白棋陷入被动,只能暂且退让,保守做活。

    而黑棋则是步步为营,逐渐形成了强悍的外势,为中盘的搏杀埋下伏笔。

    这一着,黑棋局部小优。

    ……

    雨势渐大,天也快亮了。

    一抹摄人的赤红从天边跃起,照亮了小半个世界。

    不知怎的,这雨丝在朝阳的映射下,竟微微泛红,透着淡淡的血色。

    果然同钟穹所说的一样,天才蒙蒙亮,就已经有异族前来侵扰了。

    不过这批异族数量不多,只有千余只。值守的战士们举起大刀,很快便将它们剿灭殆尽。

    所有人都醒了过来。

    韩官梓揉了揉太阳穴,脸上显出几许倦色。

    昨晚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到后半夜,他才勉强阖眼。

    只是,那股不安仍未弥散,似薄雾一般笼罩在他心头。

    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有一批异族前来侵袭。

    这一次,它们的数量达到了四千只,甚至还有十余尊面目凶恶的“巨人”缓缓靠近。

    天边细雨成帘,将本该飞扬的尘土安抚了下来。

    新兵们第一次站上城墙,用单薄的身躯直面异族。

    令人发怵的嘶吼声和那异常狰狞的外形令他们止不住地颤抖,有些人甚至连手中的刀都握不稳,“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面对高空中突然袭来的恶鹰,他们束手无策,一时间慌了阵脚。

    此时,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那些戍边军战士们整齐划一地拿起了大刀和长枪。

    拿大刀的在墙垛后守株待兔,待异族急不可耐地爬上城墙后,猛然暴起,一刀斩断它们的脖颈,殷红的血在空中炸开,洒得满墙都是。

    拿长枪的战士们则主要对付天上的异族。经过多年的磨练,他们对空的命中率堪堪能达到三成。

    如果让未经训练的新兵们试手,恐怕……

    至于那些几乎与城墙一般高的“巨人”,则交由“破魂箭”对付。

    虽然散人们已在云旗镇训练了半月,但眼前极其血腥的场面仍让他们震颤不已。

    就连上官凌云和苏沐,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脊背发凉的场面。

    他们曾经对付的是人,而非异族。

    新兵们强忍着心中的不适,默默学习着戍边军们的战术以及杀敌技巧。

    这些异族行动敏捷,进攻招招致命,就连痛感也很微弱。

    它们会一直战斗到死亡的那一刻。

    面对这样的“莽夫”,硬碰硬是完全行不通的,只有靠经验和技巧来取胜。

    而与异族战斗了数十年的戍边军们,无疑是最好的教学模板。

    很快,几千异族死伤惨重。

    暗红的血渐渐淌成一条小溪,雨水丝毫不能洗刷它的腥红。

    ……

    将军确是将军。

    虽然上官凌云之前并未亲眼见过一族,只能从画像或他人的描述中得到对其的大致印象。

    但通过对这场战斗的观察,他很快找到了异族的弱点。

    攻势凶猛是异族的优势,但同样也是它们的缺陷。

    异族都是不要命的打法,没有丝毫章法可言,甚至根本就不设防。

    只要防住了它们的第一次进攻,杀死这些智力低下的畜生也就轻而易举了。

    他将这个方法传达给教头们,又让钟穹找来了几千面巨盾。

    不出三刻,上官凌云就将新兵们分派到了各个“岗位“上,还为他们寻来了老师。

    ……

    韩官梓和林肃、图宏被分到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兵手下。

    老人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两鬓染上些许雪白。但他身子挺得笔直,顽强地对抗着时光和战争给他生命带来的磨损。

    “小伙子们,既然你们被分到了‘赤水’,就请做好心理准备。”他语气很和善,眼里却藏着无可比拟的哀愁,“这里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地方,如果有实力的话,就在‘赤水’活过半月吧。”

    “前辈,我刚才仔细观察过,戍边军的伤亡也不算大……”图宏十分耿直。

    “伤亡小么?”老人苦涩地笑了笑,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那你知道十天之内我们戍边军损失了多少战友吗?

    “整整一万五千多人啊!”

    他忽地加大了音量,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每天早晨,是白天里异族最少的时候。

    “但你们知道,正午过后会有多少异族吗?

    “它们从天边涌来,整片荒原上都是它们的身影,近乎无处不在。恐怖的尖啸声隔着五里远都能听见。

    “不说几十万之众,也至少得有近十万。

    “我们不能只像刚刚那样龟缩在城墙后,还必须在城墙前列阵迎敌。

    “铺天盖地的异族。

    “你们知道那个时候的我们有多绝望吗?

    “就在昨日,一个刚加入戍边军还没多久的小伙子,被鬼虎和恶鹰扯成了两半。脑浆洒得到处都是,鲜血如喷泉一样从他脖子处涌出。

    “当时,我离他还不到一丈。

    “他就这样死在了我眼前。

    “以前,我们不叫‘赤水’。可现在,一场恶战结束,血可以染红方圆一里的土地,可以淌成一条条鲜红的溪流。

    “我们便改了名字。

    “如果不是昨夜那场雨,你们或许还能看见那副恐怖的景象。

    “我已经老了,杀了不知道多少异族。死什么的,虽然还是有些怕,但心中倒觉得没什么所谓了。

    “可你们还年轻啊!你们还能挥洒青春啊!

    “这该死的异族,为什么要如此啊?”

    老兵眼中涌出热泪,滴落在盔甲上。

    三人齐齐沉默,脸上也显现出悲壮的神色。

    韩官梓不自觉地又握紧了拳头。

    这种无力感,他已经体会过了。

    就像他无法和自己的哥哥一起战斗,无法提剑守护他想守护的人,也无法与这不公的上天决一死战一般。

    无能为力。

    那是多么痛苦。

    看见千万人在自己身前倒下,心中满是愤怒,却无法发泄,却无法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有价值。

    这种痛苦,比死亡更蚀骨,就连最坚毅的战士也难以忍受。

    宁受此苦,不如死亡来得痛快

    老人抹了抹脸上的泪,神情忽地又柔和起来,语气平静地为三人讲解起对战异族的诀窍。

    三人听得很认真,却只是点头,不再言语。

    一整个上午,异族都未再袭来。

    ……

    林紫莹及腰的长发已然剪去,青丝现在只垂到肩头。

    原本的她看起来温婉可人,而今多了几分英气,眉眼里的坚毅也浓了不少。

    上官疏影看上去还是那样凌厉,身上的才气与杀意交织,整个人的气息矛盾而又统一。

    两人拿着剑,一脸庄重地站在城墙上。

    在如此的战争面前,男或女,老或少,都已没了任何差别。

    当在人们刻板印象中柔弱娇气的女子拿起了武器,她们所释放出的能量不比男子弱。

    她们也可以为战而死,也可以血染荒野。

    新兵们终于认识到,战争是那样残酷,死亡离他们又是如此之近。

    ……

    终是被染红了。

    雨水被染红,

    清泉被染红,

    溪流被染红,

    湖泊被染红,

    江河被染红,

    乃至大海,也一道变成赤色。

    亿万滴鲜血,亿万个生命。他们明知死亡迫近,却仍旧不肯屈服。

    逝去了罢。

    消散了罢。

    不劝他们放弃,不劝他们回头。

    只愿,

    在那赤水河畔,用鲜血浇灌的土地上,能立上他们的丰碑。

    多年后的春天,在这赤水河畔,能开出红得似血的花。

    来证明他们曾存在过,曾伟大过,曾以鲜血,喂养这片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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