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戒指
阿兹海默症是种残酷的疾病,它会慢慢夺去人的记忆,夺去人的智力,夺去人对自己人生的控制权。
但是这个病症在眼下给了元满一些便利,就比如,她从“另外一个元满”的记忆中醒来后,就可以不停地告诉自己,那是疾病给自己带来的幻觉。
然而林酉时带她去看了“林酉时”的墓碑,这个世界的林酉时,她持续不断给自己的心理安慰,又出现了一丝裂缝。
真的存在另外一条时间线?
她过的真的是别人的人生?
如果她不是这里的元满,那这里的元满去了哪里?她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这些问题萦绕在她大脑里,最后回到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上。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在这里,在这个家里,给她温暖信任宠爱的刘丽云和元建国就不是她的父母。
那些噩梦中记忆,谩骂、殴打,还有她以为自己能够拯救妈妈,却没想到身为受害者的妈妈已经慢慢变了,她向迫害她的人投降、讨好、靠拢。再过几十年,她会不会成为追着孙女打骂的奶奶?会不会成为那个恶臭环境中培育出来的,新一代的伥鬼?
唯独这点,她无法忍受。
这种无法忍受,让她连带着又开始讨厌起,带来这个问题的林酉时,她想了很多办法,想让林酉时离开,甚至想到用钱贿赂他。
在这个世界上,排在她挚爱榜上第一位的是她的父母,第二位就是她的金库。没错,她对金钱的热爱,甚至超过她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射击运动。
所以,第二天一早,当她将林酉时骗到自己房间,拿出银行卡,递过去的时候,手是抖的,心是颤的,连瞳孔都放大了,像只应激状态下的猫儿。
“这里有一百万,你拿去,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林酉时看着那张薄薄的银行卡,愣了两秒钟,突然笑了,“分手费?”
“你爱怎么定义都行……”元满捏紧银行卡,“只要你离开这里,不要再提什么‘别的时间线’,让我安安静静度过这段时间,钱就是你的。”
林酉时看向元满,元满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皱起眉,夺去那张银行卡,让那张薄薄的卡片在手指间来回穿梭,“我是不会走的。在那边那个世界你毫无征兆突然消失,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找你,好不容易机缘巧合来到这里,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是不会走的。”
“你要弄明白什么?”元满眼睛盯着那张银行卡,看着卡片在他竹节一般细长的手指间翻飞,“我的世界一切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你。”
“你都得绝症了还说一切正常?”林酉时摇摇头,将卡片塞进她的枕头下面,“也许我找到答案,能治疗你的病。”
“说什么胡话?你又不是神仙。”元满将银行卡拿出来,再一次递到林酉时面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钱你要还是不要?”
林酉时靠窗站着,居高临下看着元满,一言不发,片刻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蓝色的小锦盒,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元满一头雾水接过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钻戒。
一克拉的主石与星星点点的碎钻镶嵌成树叶的形状,别致,古朴,但光华璀璨。
“什么……意思?”元满被吓得不轻,说话都结巴了。
林酉时轻轻叹了口气,“我们确定恋爱关系不久,我就去留学了,而你回到了家乡,参与援建山村的第一所医院,你是医院里唯一一个妇科医生。我们一直是远距离恋爱,聚少离多。但每年圣诞节我们都要一起过,因为圣诞节在我们两个人的生日之间,我们就把圣诞节当成我们两人共同的生日,一起庆祝。我们的25岁生日前,我在国外买了这枚戒指,本想在吃蛋糕的时候向你求婚……”
元满不想听他说这些,捂着耳朵,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这跟我没关系,你不要说了。”
林酉时掰开她的手,强迫她听下去:“我带着戒指回国,你没去接我,以前我每次回去,你至少都会去机场接我的。我打你电话,是空号……我天天拨打,打了三年的号码,告诉我空号?我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他们说没有元满这个人,我又去你学校找你,他们说你是不是疯了?哪有元满这个学生?我又去找你的朋友们,没人记得你,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好像我真是个疯子一样……我是带着什么心情爬上那棵树的,你知道吗?”
元满抬头看林酉时,此时的林酉时睁着通红的眼,执拗地看着她,真得很像个疯子,她的心脏像被人攥住了,木木麻麻地疼。
“我是带着求死的心爬上那棵树的,那棵树将我送到了这里……你觉得我会轻易离开吗?”林酉时将她被捏红的手,放在手心,轻轻揉了揉,又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把你的钱留着,别白费心思了,我是不会放弃你的。”
那之后,林酉时就安稳在隔壁的空房子里住下了,他敢这样做,除了元满不敢再招惹他,说赶他走的话,也是因为他做过调查,有十足的把握,林家人因为小儿子坐牢,已经没有了回老家养老的兴致。林家人甚至连翻修房子的工程都叫停了。
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林酉时更加肆无忌惮,每天都来元家,拉着元爸元妈聊天,说是为了报道取材,从中也问了,许多元满小时候的事。
元满小时候生过水痘,而且特别严重,几乎要了命,而且算算时间,几乎是与这里林酉时同一时期。
元妈说到这里,感慨地看着林酉时,“那时候水痘疫苗还没普及,咱这里的小孩都没打过,好多人染上了,你那个时候也染上了,也是病得不轻,你爸妈嫌咱们这里医疗落后,将你带去了城里,这一走就再没回来。你还别说,城里的医院就是好,当年你脸上起那么多水痘,竟然一个坑都没留,脸上溜光水滑的。”
林酉时看向窝在沙发角落里佯装看书的元满,“元满恢复的也很好,脸上也没留坑。”
“留坑了……我记得在太阳穴这……”元妈走到元满身边,扒拉开遮住脸的头发,左右看了看,一个痘坑都没找到,疑惑地皱起眉,“我记错了?后脖子上有,这回肯定没记错,小时候每回洗澡,我都特意去看那几个坑……”嘀咕着已经伸手拨开了元满盖在后脖子上的短发。
没有痘坑,什么都没有,元满光洁的脖颈细腻光滑,只有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色泽。
元满连忙推开元妈的手,不舒服地小声嚷,“妈,你干什么?哪有痘坑,你记错了。”
“我记错了?”元妈挠了挠头,“我怎么会记错,你小时候我经常看的。”
这时候,去切水果的元爸走了进来,听到老婆在嘀咕,帮着圆场,“可能是长好了,前面开超市小金,小时候脑门撞石头上,留了手指头那么长一道疤,现在也看不出来了。小孩皮肤嫩,长好了也正常。”
“也是。”元妈笑起来,“我闺女没痘坑了,我该高兴才是。”
午饭后,元满想出去散步,林酉时自告奋勇陪同,走到林子里,林酉时冷不丁问元满:“你觉得痘坑能长好吗?还是你去做了什么美容项目,将痘坑去除了?”
元满没理他。
她确实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出过水痘,更不记得自己脖子上有残留的痘坑,只不过她现在是个病人,昨天吃什么都记不清,怎么可能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
林酉时在她身后悠闲说:“但在我们原来的时间线里,你是没出过水痘的,我们俩都没出过。”
元满明白他在暗指什么,散步的心情都没了,转身回家,准备去睡午觉。
一觉睡醒,林酉时还没走,就坐在客厅里,边跟元爸聊天边等她,见她下楼,忙招呼了一声:“元叔叔说你小学同桌最近在度假村里开了家民宿,离这不远,我们要不要去转转?顺便也采访采访她,丰富丰富报道的内容。”
元满睡得迷迷糊糊,戒心一时没上线,“什么小学同学?我不记得。”
“芳芳啊,刘芳芳,你俩上学的时候可好了,她每天早上都来咱家门口等你,你怎么能不记得?”元爸站了起来,一脸古怪地上下打量元满,“闺女,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好?记性怎么变得这么差?今天早上你还差点拿我的擦脚毛巾擦脸……”
元满一惊,那点迷糊劲全吓没了,赶紧摇头,“芳芳,刘芳芳嘛,我记得,记得,怎么能不记得,我们小学的时候那么好,她天天早上来咱家门口等我一起上学。去,当然要去给芳芳捧场。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十分钟后,元满一脸惊魂未定坐在黑色越野车的副驾驶上,林酉时边发动汽车,边冲她微笑:“既然那么要好的朋友,你一定记得她的长相,到了地方要记得为我介绍哦。”
元满一愣,心想坏了,她连刘芳芳是谁都不记得,怎么会知道她的长相?
但这点小事怎么能难倒元满呢?她很快就想好了对策。
越野车开了一个小时,进入依山而建的度假村,停在挂着“如意居”木牌匾的民宿前,元满一个箭步冲下车,推开民宿大门,大喊了一声:“芳芳,刘芳芳。”
这家民宿规模不大,大堂不过也就二十个平米,还辟出了一小块空间做了个茶水吧,此刻茶水吧里没什么客人,两个穿着国风制服的女服务员正在聊天,听到门口的声音,齐齐抬头往这边看,其中一个服务员站起来,怯生生地问:“我们这里有两个刘芳芳,你找哪一个?”
紧随其后进来的林酉时,听到这话,几乎笑出声来。
元满回头瞪他一眼,对服务员说:“我找你们老板娘。”
“我们老板娘不叫刘芳芳。”另外一个服务员站起来,有些不耐烦地上下打量元满,“你到底干什么的?”
元满有些气恼,回头瞪着林酉时,“你耍我?”
林酉时故作惊讶,问她:“人家小名叫芳芳,大名可不是。这是你同桌,你怎么连人家每天写在作业本上的学名都不记得?”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高跟鞋敲击瓷砖的声音,随着声音有个凉薄的女声从楼梯口传了过来。
“因为人家是元满呀,世界冠军,大明星,怎么会记得我这个小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