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界上最温柔的绝症
爱因斯坦说:时间和空间并非绝对,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不同的。时间只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幻觉。
那么,我该去何处寻你?
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阿兹海默症?这怎么可能?她才27岁。”
“元满女士是国宝级的运动员,她刚刚取得射击世锦赛的冠军,给国家争了光,我们知道轻重,不会轻易下判断。这个结果是我们召集了全国的,脑科,神经科,心理科等好几个方向的专家开了几次会议,才得出的结论。”
“你看这张头颅磁共振成像,大脑半球可见明显萎缩,海马体结构也可见萎缩,还有这个脑电图弥漫性慢波……要不是病人是元满,根本不用这么多专家会诊才下诊断……”
医院的小会议室洁净空荡,房间角落里摆放了档案柜,正中间一张椭圆形的厚重会议桌,再没有其他摆设了。
此刻,会议桌一侧坐着三名穿着白大褂的老专家,元满坐在另一侧,身旁是年过半百的国家女子射箭队教练张颖霞,还有她的师兄秦贺。
“不可能,她就是累了,记性不好!你们再查一遍,再查一遍!马上!”秦贺红着眼眶,双手握拳猛砸了下桌子。将桌前的人都吓了一哆嗦。
秦贺是男子射箭队的队长,男子射箭队跟女子射箭队经常在同一个场地训练,又一起出去比赛,彼此间感情甚笃,老大哥秦贺十分关照老幺元满,但谁都看得出来,秦贺喜欢元满,就是不敢说。
“再查一遍……再查十遍也不是不可以。”老专家的声音柔和坚定,带着不易察觉的惋惜和怜悯,因为解释了太多遍了,嗓音沙哑声音都开始失真了,不得不端起杯子喝了口說润润嗓子,“可是,事实就摆在面前,再查十遍,也还是这个结果。”老专家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说句不专业的话,我本人是元满女士的粉丝,也希望是误诊,可……唉……”
秦贺还想说什么,被张颖霞按住,年过半百的女教练,平日里铁娘子般从未落过泪的人,此刻双眼噙泪,看向一直安安静静的元满。
元满一直盯着会议桌上一个硬币大小的圆斑发呆,周围的那些声音在她耳朵里像是遥远的天边吹来的风,风声鼓鼓,震痛了她的耳膜。
随即她抬起了头,看向栽培自己十几年,如师如母的张颖霞,就在众人以为她会崩溃大哭时,她突然又低下头,从随身带的背包里,翻出一个小记事本一只笔,伏案开始写什么,边写边嘟囔:“教练答应过,拿了世锦赛冠军后,给我买盲盒,还没买。贺哥欠我一顿海鲜……张雨赛前借了我三千块钱,还没还……那把旧弓上的弦是周真乐弄断的,记得让他陪……某行的理财11月到期,联系赵经理,电话xxxxxxxx,赵经理答应了给我十斤大米,三桶花生油,记得问他要……”
正主一本正经地盘账,生怕晚一点,病魔就会夺走“赵经理给的大米”,让她的经济蒙受“巨额损失”,原本悲伤的氛围顿时变得有些搞笑,老教授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病情了,张颖霞捂着脸,终于将眼泪吞了回去。
她轻轻拍了拍元满的脑袋,她心爱的徒弟,有着一头乌黑柔亮的短发,摸起来像只猫。她的性格也像只猫一样,安静、慵懒、狡黠,以及……
理智。
“元满。”张颖霞叹了口气。
“明天庆功宴后有记者招待会,你准备一下,宣布退役吧。”
……
接下来的事,元满怎么都记不起来了,似乎前一刻还在医院被通知得了不可治愈的病,然后担心有人趁机赖掉该还给她的账,后一刻一抬头,人就已经坐在了发布会的长枪短炮前,看着满屋子的记者正对她露出惊愕的表情。
她比那些记者更错愕,但是当了那么多年运动员,她有强悍的心思素质,心里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这门功夫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
“……总之,我要退役了。”
时空像静止了一样,偌大的会场空气被瞬间抽走了,静得针落可闻。
元满耐心地看着眼前一双双,因为惊讶、不理解,而圆睁着的眼睛,等着大家回过神来。
很快,空气就涌回了真空,带着一圈一圈的,仿佛已经实体化的声波,奔涌着朝她扑了过来。
那些声波里有记者们抢着提问的声音,外围举着她名字和灯牌恭贺她取得冠军的粉丝们失态痛哭的声音,有“咔嚓咔嚓”响个的快门声……摄像机全部都对着她的脸,灯光亮得刺眼,场面混乱,时空失序……
阿兹海默症有一个好处就是记性很差,即便是这样混乱的场面也没在她的大脑中留下过多的印象,她甚至在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就已经把发布会忘记得七七八八了,只记得有几个一直跟随她的女粉丝,哭着对她喊:“元满,你怎么能退役?你可是元满啊……”
她是元满。
元满笑了笑。
元满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短期记忆容易丢失,但是遥远的记忆反而在元满的脑子里越发的清晰起来,她回忆起自己的生平。
独生女,从小就被父母捧在手心,初中被老师选进学校的射箭队,第一场比赛就惊艳了众人,带队的女老师喜得一把将她抱起,恨不得举着她绕场一周,告诉对手,她手上即将诞生一颗新星。
天赋斐然,老师偏爱,父母支持,她在高中时期就进了国家队,拿了她这个年纪所能拿到的所有奖项。京大是保送进去的,边读书边比赛,日子过得紧张、充实而单纯。毕业后一直在冲击世锦赛,算上今年,她已经拿了两届世锦赛冠军。
能将人生过得这么完美,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很了不起。
但是她得了病,她将要成为痴呆,不得不退役。
元满望向那位哭得面目全非的粉丝,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在这片混乱中,听到了一个清晰的疑问:
“你确定,你过得是自己的人生吗?”
“元满,你醒一醒!”
“元满……”
心脏似乎被扎了一下,她冒了一身冷汗,慌忙去找那个说话的人,四处张望之下,她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个一身黑衣的男人,很高,体型偏瘦,戴着鸭舌帽,鸭舌帽下露出一张略显少年气的姣好面孔,尤其一双眼睛,冰冷安静,带着一些常人不易察觉的热情紧紧盯着她,犹如冰山下压着熔岩,竟让她生出几分压迫感来。
那男人看着元满,元满也看着他,良好的心理素质不知为何竟然开始一点点崩塌,她心中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烦闷,渐渐开始惊慌,抄起手旁陪她征战了十几年的弓,搭箭上弦,拉了满弓,朝着男人一箭射了过去。
咻……
箭矢划破空气……穿过粉丝的横幅,钉在了后墙的木格栅上。
这一莫名其妙又充满了危险的举动,让现场再次陷入了混乱,元满举着她那把赫赫有名的,数位名家,专门为她打造的反曲弓,站在灯光璀璨处,洁白小脸上带着怒气,宛如刚从九天之上,落到凡间的战神。
这张照片成了当天各大媒体网站的头条。
张颖霞显然也没想到元满会突然做出反常举动,当即宣布发布会结束,扯着犹在愣神的元满往外走。
记者们哪里肯让,一窝蜂涌过来,堵住了出口,保安拦都拦不住。秦贺等队员只能凭借着运动员优秀的身体素质挡在元满身前,用肉身做护盾,强行挤出一条道路,将元满护送上车,留下焦头烂额的几位领导,面对记者们的责问。
对于元满的怪异举动,元满没解释,张颖霞也什么都没问,只是在领导问责时,丢过来一张医生的诊断书,不痛不痒道:
“记忆受损、妄想、情绪起伏……都是这个病的正常表现,你让我说什么?你又让她说什么?”
元满的记忆力确实不如以前了,她对这件事的印象也很模糊,就算用力回忆,也只能想起那双藏在鸭舌帽后的眼睛。
她曾经与队友们一起去过南极,极致的严寒让海水和冰面呈现出极透明纯净的蓝与透,太阳斜斜照下来,庞大的冰山笼罩在暖光里,无比圣洁。
就在众人欣赏着眼前绝美的景色时,船突然撞到了什么,猛烈一震,然后停了。
东倒西歪倒在甲板上的众人陷入惊慌,船长用一口带着浓浓口音的欧式英语,安抚他的客人,“……只是撞到了一座小面积的冰山暗礁,并没有对船体造成损伤,请大家不要惊慌。”
同样摔倒在甲板上的元满爬起来,再看海面,依旧是绝美的冰蓝,圣洁的冰山,但心中却多了一分恐惧,是那种意识到眼前的这份绝美藏着致命的危险,而你却依旧被它深深吸引着的那种恐惧。
那个男人看着她的时候,她就是这种感觉,所以,她才下意识对着他射了一箭。
并不是糊涂了,完全是人在感知到危险时,下意识的自我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