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归云水暖
六年后，归云山庄。
归云山在洞庭湖西北方向，归去来兮是归云山中最大的山谷，聚居着几十户人家，祖祖辈辈以种茶、制茶为生。
在归去来兮的最深处，有一座小山头，当地人称为落霞坡，顾名思义，就是日落染霞的地方。这个小山头上只有一户人家，就是何家。
何溢清的父母在十年前带着兄妹二人搬来此地，此地虽生活清贫，但好在民风淳朴，茶农们热情地接纳了这家人。
如今，何家早已与归去来兮的茶农们融为一体，阿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向茶农们学习种茶、制茶、种稻、插秧，农闲时结伴去山里采药补贴家用。阿娘养蚕织布，做得一手好羹汤。
兄妹两人从小和谷里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何家有一屋子的书简，两兄妹从小在阿爹的引导下，把它们都读完了，而谷里的孩子们几乎都不识字。
一年前，家里突然来了一位陌生的大叔，那人看起来仙风道骨，背着一把长剑，好像阿爹故事里的仙人。
阿爹看到他时一点也不意外，好像早就知道他要来，阿娘则看起来有点担忧。大叔和阿爹彻夜长谈，第二天，阿爹对哥哥说：“彧儿，还记得阿爹跟你讲过的遥林的故事吗？”
“孩儿记得，阿爹说遥林是江湖上最大的门派，在南姑射山上，那里有遥林八苑，有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功。”
“嗯。”阿爹点点头，接着问：“那你可愿去遥林学艺？”
彧卿一听，面露喜色，眼睛里闪着光，“孩儿愿意！”
一旁的溢清也想说什么，被阿娘暗中制止了，她只好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巴。
阿爹指着那位大叔说：“这位就是遥林八苑之一的灵晔苑主陶钧，也是我的故友。从今天起，陶苑主便是你的师父，快跪下给师父磕头。”
彧卿敛衽下拜。
陶苑主上前扶起彧卿，从袖里掏出一把青绿色的短剑，看不出什么材质。他说：“彧儿，这是青松剑，尚未开刃，为师将它赠予你，就当作拜师礼。今日就随我去南姑射山，快去收拾一下行李，准备出发吧！”
“这么快……”彧卿看向阿爹，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虽然心中欢喜，却难免有不舍之情。
阿娘转过身，偷偷抹眼泪，溢清不敢插话，只是轻轻唤了声：“哥哥……”便咬住了嘴唇，眼圈红红的。
如今，溢清已经十四岁了，哥哥彧卿十六岁。
三天前，彧卿回来了。这次回来，是为了定亲。阿爹好像突然冒出很多故友，溢清从未见过。这些故友好像都是冲着哥哥来的，要么收哥哥为徒，要么招哥哥为婿，总之，都在想把哥哥从自己身边抢走。
今天早上，阿爹说要去归云镇把前两天采的药卖掉。溢清自告奋勇地说：“阿爹，让我和哥哥去吧！我可以带哥哥去归云镇逛一逛，哥哥在山上学艺，肯定闷坏了！”
阿爹嗔笑道：“臭丫头，是你自己想去逛吧？也好，你们年轻人去玩儿吧，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溢清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和哥哥单独出去玩儿。她换上哥哥以前的旧衣服，彧卿穿着自己的衣服，但腰间所束却是灵晔苑的素带。遥林有门规，弟子若非必要，不得换下门苑素带。
溢清看见哥哥腰间的素带就不爽。自从陶苑主把哥哥带走，她对那天下第一大门派遥林就再也没有好印象了，阿爹的故事再精彩，都无法改变哥哥离开的事实，那可是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她的哥哥啊！
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丝嫉妒，为什么只有哥哥能去？从小，阿爹阿娘都没有偏爱过谁，一碗水端的很平。而那日阿爹没有让她拜师，阿娘又制止了她想说的话，她心里多少还是怨着阿爹阿娘的。
麻袋里的草药足足有二十斤，彧卿抢先一步，把麻袋背到身上。溢清看着哥哥的背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心里的那一点点不平衡也被哥哥抹平了。
哥哥从小不善言辞，但对溢清却爱护有加。小时候溢清犯错，阿爹气得要动家法，每次都是哥哥挡在自己前面。彧卿的性格比较温厚，谷里的皮孩子要是欺负他，溢清就会跳出来跟人家干架。乡亲们都说，这兄妹俩一定是投胎投反了。
山上的路不太好走，连日梅雨，谷底的兰溪都涨水了。出了山，来到官道上，溢清才撒开脚步欢快起来。
“哥哥，遥林好玩儿吗？”
“嗯，遥林很大，我听师哥师姐们说，八苑中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不过，我都还没去过。”
“你一直待在灵晔苑吗？平时能去其他苑吗？”
“嗯，门规很严，各苑弟子不能随意走动，只有黎家的人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黎家的人？”
“嗯，就是遥林的掌门人。”
“哦，那你有没有学什么绝世剑法，能不能给我展示展示？”
彧卿看着一脸期待的妹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清儿，我才去一年，学习的都是基本剑法。”
溢清有点失望，但随即消失，接着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
彧卿耐着性子一一解答，他忽然觉得，妹妹一定也很想去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就到了归云镇。在去遥林学艺之前，彧卿也经常和阿爹来归云镇卖药，所以也算轻车熟路。彧卿把卖药的钱仔细收好，留出几文钱打算给妹妹买吃的。溢清带着哥哥一路直奔百里香，那是归云镇最大的酒楼，每天都有说书的。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啊，各位看官，那马嵬坡下为何不见玉颜？杨贵妃到底死没死？玄宗皇帝的手段是何等精明，据说，随驾明皇幸蜀的队伍中，有一位蓬莱仙人，明皇自知保不住贵妃，便托那仙人将贵妃遗体悄悄带去蓬莱仙岛。蓬莱仙岛是什么地方？那是传说中的仙境啊，盛产各种各样的金丹，什么起死回生、长生不老通通不在话下，贵妃服下起死回生药，便在蓬莱等着明皇来接。那蓬莱仙岛在哪儿呢？明皇能找到蓬莱仙岛吗？”
说书老头顿了顿，慢悠悠地举起茶杯，眼神却偷偷扫了一圈儿台下观众。
底下的人耐不住好奇心，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兄妹俩夹在人群中，看上去就像是一高一矮的两个少年。溢清眼神明亮，听得起劲儿，脸上因为兴奋而略泛微红，她拉着哥哥的胳膊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哥哥，明皇到底去没去接贵妃？”
“嗯···可能去了吧。”
“要是去了，那泰陵玄宫中躺着的是谁？”
“呃···可能没去？”
“难道他真的把贵妃接回来了？”
“可能吧······”
彧卿一脸宠溺，随声附和道。
“哥哥！你这回答也太敷衍了！”
溢清不满地嗔怪他，他只是轻轻摇了下头，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不远处的人群里，有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和尚，黄褐色的僧服上补丁摞补丁，下摆丝丝缕缕，沾满泥污。老和尚的僧帽也戴得歪歪扭扭，若不是僧帽上那个独特的“佛”字，归云镇的人绝不相信他是灵岩寺的和尚。
那老和尚时不时地往两人身上瞥一眼，二人不知，这老和尚在街上时便已盯上他们了。
老和尚的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寒光中深不见底，仿佛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比如白衣少年身上的衣纹和青衣少年头上的发簪。
如果说白衣少年身上的衣纹只是吸引了老和尚的注意，那么青衣少年头上的发簪才是导致他们被跟踪的原因。
乍一看那发簪并无特别之处，普通的白玉簪子，制式简约古朴，寻常人家的子弟都戴得。簪头上的花纹是阴刻的波浪纹，倒也是长江沿岸比较流行的样式。但若细看，这波浪又与寻常的波浪纹不太一样，这花纹更粗犷，浪头更高，大浪中间有一只大鸟扶摇而上，仿佛这风吼怒号的海浪是这大鸟掀起来的一样！
是扶摇簪！老和尚认得这簪子。时隔多年，竟能再见蓬莱旧物。老和尚那颗死去多年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虽是疼痛，却也是生机。
她是谁？
说书老头轻轻放下茶杯，拿起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不瞒各位，十八年前，老夫曾有幸目睹过蓬莱仙人的风采，那真是乘云气，御长风，风华绝代，不染纤尘。其中尤以蓬莱公子最令人陶醉神往，当年的蓬莱公子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却是一战成名，风流无双啊。”
“记得当时仙人们在京城现身时，那真是万人空巷，呼声震天，据说竟有豪门贵女激动得当场昏死过去，多少人一见公子误终身，无论男女，都至今沉浸在美好的幻梦中，似魔似癫，不肯醒来。”
“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真正的蓬莱仙人啦，倒是皇宫里多了位蓬莱皇后，看来，就算是仙人，也躲不过至高无上的权力诱惑哦。”说书老头又喝了口茶。
“那你见了蓬莱公子为何没疯魔？”下面有人起哄笑道。
说书老头嘿嘿一笑，“我一介无名小卒，自然不敢有任何妄念，远远瞻仰一眼就已终身难忘。殊不知，越是身处高位，妄念越大，自然也就跌得越重，动辄粉身碎骨、国破家亡。如你我这般草芥，也就像平地摔个跟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哥哥，蓬莱仙人真有那么美吗？还有那个蓬莱公子、蓬莱皇后又是什么人？”溢清又开始喋喋不休地问起来。
彧卿无奈地笑了笑。
“哎！要是我早出生几十年就好了！”
“书归正传，话说明皇派人去寻蓬莱仙岛，但传闻蓬莱仙岛在那茫茫无际的大海中，随星辰的变化而移动，缥缈无踪啊，除了蓬莱仙人，没人知道仙岛的位置。”底下一片唏嘘声。
“但是！”
众人的耳朵立马又竖了起来，溢清的心也随着故事情节跌宕起伏。
“那仙人离开之前，给明皇留下了二宝，有了这二宝，普通人便能在茫茫大海中找到蓬莱仙岛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