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昨日是谢元熙正式册封为永宁侯世子的大好日子,侯府宾客盈门,无不是祝贺恭喜。在这满堂金玉,一派喧嚣热闹的荣华富贵景象里,谢元熙也不得不饮多了些酒,现在从床上悠悠醒来,难免头疼欲裂,意识一片混乱。
但奇怪的是,房内的仆婢似是没听到动静,他都醒来好一会儿了,居然还没有人过来伺候,什么时候永宁侯府的下人这般松散不中用了。
便是公主下嫁带来的侍女随从也都是恭谨和顺的。
谢元熙心下一阵不快,强行睁开沉重的眼皮,恍惚间却发现了些许不对劲。
头顶上淡青色的帘帐素雅明净,陌生而又简单的屋内一应起居布置摆设,似乎都在告诉他,这并非他的世子寝房。
不说他的世子身份,陛下将公主赐婚嫁于他后,也没有另立公主府,而是与他一起住在侯府孝顺侍奉公婆。这点也让谢元熙的母亲永宁侯夫人沈柔颇为赞许,他也很高兴公主性情温柔贤淑,没有一丝骄横之气。
脑海中忽然涌出的一大段记忆,令谢元熙头又涨又晕,待他看清之后还有些震惊。
听到房内砸东西的声音,院内平日伺候的下人立马进来了,只不过看到床上似乎被梦魇,面上神情狰狞的大少爷给吓住了。“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谢元熙似乎急于想要寻求答案地质问道,“公主呢?父亲母亲又在哪里?”
“大少爷。”这名下人被问得摸不住头脑,但还是回答了少爷的问题,“公主当然是住在皇宫里,老爷在户部上职呢,夫人在前院,可要去禀报一声。”
谢元熙当即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看得下人都有些惶恐,问道,“大少爷,要不要去请个大夫?”
单看元熙二字,便可知道他所受到的希冀和重视。谢元熙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一直顺风顺水,无论是年少英才,名满京城,当上太子伴读好友,还是尚公主,再到被册封为永宁侯世子,就没有哪里不好的,仿佛得上天宠爱般。
他想不到某天一觉醒来,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一切恍惚如梦般,但他的生身母亲还是沈家七娘子沈柔,他同为龙凤胎的妹妹嫣儿也在。
谢元熙发了疯似的翻找着自己的记忆,然后发现最为关键的不同之处,就是他的母亲没有嫁进永宁侯府成为继室,而是由他的外祖父亲自挑选,下嫁给了一个寒门进士。
他也不再是身份尊贵的永宁侯世子,而只是一介四品侍郎家的大公子林元熙。
谢元熙从小就知道他母亲并非父亲的原配夫人,而是后入门的继室,但这些丝毫不影响父亲对他们的宠爱重视。
母亲沈氏虽出身庶女,但为人聪颖灵秀,贤良淑德,不仅贵为永宁侯的父亲深爱她,京城的命妇女眷都敬重甚至巴结讨好她,连宫中的皇后也与她关系甚好。
他与妹妹谢嫣然一出生便是龙凤胎,连慈云寺的高僧都称他们命格好,有福气。连宫中的皇帝和皇后也因此极为喜爱他们,常常召见赏赐,他们兄妹自幼名声便传遍了京城。
这一世,永宁侯的原配夫人并未早早去世,而是又多活了十年,他的母亲沈柔自然就没有机会嫁入侯府做继室。而现在的永宁侯世子竟然是他记忆中同父异母的兄长谢琦。
谢元熙有些难以接受。
和备受疼爱重视,沐浴在各种光环下长大的谢元熙不同,这位前面原配夫人留下的嫡长子在侯府活得如同个透明人,就连谢元熙也不大在意他。哪怕虚长了他八九岁,这位兄长也是出了名的身体孱弱,资质愚钝,不堪大用。不止侯府上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谢琦不过是白白占了个嫡长子的身份。
永宁侯真正疼爱并视为骄傲的,是新夫人为他生下的一双儿女。
就连谢元熙在外交友往来时,旁人也多为他打抱不平,连连惋惜感叹,被平庸的长兄挡了位置还有前程,不然永宁侯早就可以为更加出色优秀的嫡次子请封世子了。
若说谢元熙心里没有点疙瘩,那是不可能的,好在有母亲宽慰他,不要把目光局限在侯府里,做好自己最重要。
一个如同废物般的无能兄长不值得他花心力去竞争,有这时间不如多与皇子勋贵来往,在军中多多立功表现。他父亲永宁侯最喜欢的就是谢元熙肖似他,文武双全,勇武果敢。
就像侯府里的庶女谢玉琢,即便容貌长得再出挑美艳,也永远是庶女,越不过他的同胞妹妹谢嫣然。
只要是被母亲带出去交际,一个一看便是举止文雅的名门淑女,而另一个则是被姨娘教养得轻浮浅薄小家子气的庶女,有貌无德,哪位高门夫人会看得上眼。
自幼受到精心培养的谢元熙不是蠢人,他也知道有着美好善良名声的母亲并非是全无心机,但这不算什么。从很小的时候,母亲沈柔就教导他,他与父亲母亲还有妹妹,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其他人都不重要。
谢元熙也从来没有将谢琦或是谢玉琢当成他的亲人。前者是个无能废物,便是占了嫡长礼法的名分,可永宁侯府若是真交到他手里,那才会败了。只有他谢元熙承爵,才能将永宁侯府发扬光大,继续显赫荣华下去。
而这一世,全变了。
他的母亲没有嫁给永宁侯,那个孱弱无能的谢琦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世子之位,谢元熙难以抑制心中愤怒地恨恨道。
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林元熙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不再是永宁侯府的天之骄子谢元熙,不止是世子之位,永宁侯府的一切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了。倒也不是毫无瓜葛,他的母亲沈柔依旧是前永宁侯夫人的妹妹,也是现在永宁侯世子的庶姨母。
林元熙自我安慰道,哪怕他现在只是四品官员之子,也能建立一番功业,他可是受过天子夸赞的麒麟儿。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新的身份处境给他带来的却是处处不如意。
一品勋侯门第的富贵岂是四品官员所能比的,在他贵为侯府公子时,何止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也算不得什么。林家的衣食住行放在他眼里,显然是粗陋了。
勉强忍受了一番后,林元熙便想着出门玩乐散心。
身边的下人忍不住劝了一句,“少爷,老爷和夫人说让你在家里好好读书,专心准备科考。”
林元熙是林家的嫡长子,林文照自然是希望他随自己走科举仕途,沈柔也是从小往这个方向培养的。原来的林元熙,十七岁已经中了举人,虽不是难得一遇的神童天才,却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了。
尽管有永宁侯世子年少高中解元珠玉在前,名满京城,但沈柔心里也清楚,永宁侯府能为世子提供的教育环境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别说闻名天下知识渊博的大儒学者了,就连去宫中尚书房与皇子们一同读书上课,只要永宁侯想,都能做到。
便是一块朽木都能雕出花来,何况永宁侯对世子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呢。
林元熙听到下人这话,心里却生出些许厌恶来,他一向不大喜欢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也自负勋贵之后,向来看不上那些寒门酸儒书生学子。
若非这些儒门士林认准了嫡长子继承的死理,他何至于迟了那么多年才被立为世子,还老是拿他母亲为继室说嘴,说他母亲理应善待先原配夫人留下的长子。
他那正是年少轻狂时,哪怕在帝后还有父亲母亲面前装作乖巧谦和,私下里没少为自己和母亲而不平。
想起旧事,林元熙心中恼恨,对下人怒骂了声滚开,顺带还狠踹了一脚,便大步出了府。
林元熙哪怕心理上接受了新的身份,许多习惯还是未改过来,比如桀骜不驯,矜贵傲慢的性格,也习惯于高人一等。在他是侯府公子时,可以肆意的交友游玩,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万众瞩目的中心,哪怕是面对皇子宗室,也可以从容自如。
现在外出逛街,随便看中了一样物件想买,身边的随从竟说带的银子不够。
林家虽有沈柔这位主母擅于经营,开办的胭脂水粉铺子日进斗金,但这却不算在公中的,而是归于沈柔私房,就连一家之主林文照也不过问的。曾经的老夫人和老爷的嫂嫂来京居住时,眼红这份钱财,想要分一杯羹,最后被夫人连消带打,灰头土脸地回老家去了。
林元熙虽是林家嫡长子,但每月从府中支取的例钱也是有数的,放在平民人家都够一年的吃用了,但在曾贵为永宁侯之子的谢元熙眼中,还比不上他出门赴宴的一次随意花销。
在他过往近二十年的记忆里,从未为钱财忧心过,别说是看中件东西,就是一掷千金把那家铺子买下来,都不用眨眼。
如今却是囊中羞涩,林元熙的脸色顿时变得半青半黑,这样的窘状落入同样在店里的一群勋贵纨绔子弟眼里,不由得奚落嘲笑了起来。
其实也就是嘴上说几句罢了。
这帮勋贵纨绔子弟能在京城天子脚下横行霸道,除了背景雄厚之外,也有副厉害的势利眼,知道什么人能欺负,什么人不能欺负。而林元熙的身份刚好在不用顾忌能欺负一下,但又不能太过分的范围呢。
换做过去的林元熙,要么以牙还牙,要么无视不予理会走人。但现在的林元熙,又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份气。
这番冲突最后闹到了京兆府。
亲自将人从衙门领回来的林父脸黑得不行,尽管双方都没怎么伤着,但那些纨绔子弟成天遛狗斗鸡惯了,进京兆府大堂也不过是家常便饭。林元熙不同,他要走正经科举路,与人斗殴无疑会留下污点,影响日后的仕途。
林父恼怒的便是这点,“不好好在家读书,出去胡作非为什么。”
难得狠狠骂了一顿后,林父还罚他跪在祠堂反思己过。沈柔知道此事也是皱了皱眉,哪怕有严父在,她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做什么慈母。在她看来,临近科考会试,林元熙实在不该这般没分寸。
林元熙心中却是颇为不甘,幼时他还在宫中与皇子打过架,不止是陛下笑呵呵的没有半分处罚,父亲也没有怪他,母亲更是各种担心关怀他伤着了没有。
这样的落差待遇,让他心里更加不好受。
经此一事后,林元熙被关在家里,压着他好好读书,专心备考。
然而哪怕有着这一世的记忆学识,林元熙也不是能耐下心来苦读的性子,等到春闱会试之时,果不其然地名落孙山了。林父在沈柔的劝慰下,倒也没有太失望,想着儿子反正还年轻,一次不成,以后还可以继续努力。
谁料林元熙直接扬言要弃文从武。
林元熙急需要迅速建立一番功业来,以抚平心中的落差,他虽不喜科考,但落榜后周围人的反应还是让他感到不快。林元熙又怎么甘于一介四品官员之子的普通身份太久,他试图重建起自己的人脉关系,但他记忆中的好友,这世竟没有几个认识他的。即便是与他有来往的,也不是记忆中那样亲近热络的态度。
哪怕他熟悉这些故交好友的脾性喜好,有意结交,但最终成功的十之一二,其中有的人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在他贵为永宁侯之子的那一世,这些勋贵子弟甚至皇亲国戚,都唯他马首是瞻,对他处处迎合奉承。这一世他身份变了,这些人的嘴脸也全变了个样。
林元熙在心中恼恨这些人的同时,旁人也有注意到他的改变。
对于近来儿子的任性,沈柔实在是头疼不已,若非她试探过一二,确认无误,否则都要怀疑儿子是不是也被穿了。但再想想穿越或重生,不应该是变好么,怎么唯独他变得越发不懂事,高傲无礼。连待父母都没有以往的尊敬,花钱也大手大脚,还来向她要银子。
如果是古代寻常妇人,疼爱儿子也就予取予求,但沈柔不一样。她将那些铺子视为私产,连夫君都被她说服得默认了这点。私是私,公是公,她习惯分清楚。全家人开支都从公中取银钱,连亲生儿子也一样。她还没有大方无私到拿自己辛苦赚的来养全家上下几十口人,还要包括老家的婆婆和大伯一家。
何况林元熙要的不是寻常几十两贴补,而是几百两上千两,说是去应酬结交朋友,沈柔自然是不答应的。若是让儿子习惯了这样伸手要钱,口子越张越大,便是她的胭脂水粉铺子再赚钱,也供不起。
林元熙也没想到,这一世不再是永宁侯夫人的母亲,竟也变得严厉抠门起来了。
他也不想想,他作为永宁侯爱子时,侯府不缺钱财可任他挥霍。尽管沈柔也有开办同样的商铺,但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差使手下人去办就好,哪像这一世辛辛苦苦,花费心血经营,与各方应酬打交道。连赚来的一厘一分都珍惜在意。
总之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原本十分敬爱母亲的林元熙,在银钱一事上受挫后,也对母亲沈柔生出些许不满来。
凭借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薄人脉,林元熙得以参加长公主举办的宴会。他本想凭借前世的记忆从中接近一些至关重要的人物,比如与他如同手足的十一皇子,也是陛下心中的太子人选。
但不知为何,这一世,陛下迟迟没有立太子。在记忆中这个时候陛下身子已经有些不好了,为安定朝堂便提前定下了皇储人选。
林元熙费心费力一打探,才知道去岁陛下的确生了场重病,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疟疾,宫中太医皆束手无策,但通过船舶司寻来的洋人,献上一份海外西方奇药。宫中太医经过多番试验最后才敢给陛下服用,最后药到病除,龙体康复。不仅那名洋人得到丰厚赏赐,船舶司还遣商队大量在海外购置,在民间也传开了,治好了许多人,海外西方优秀的医学技术也因此多有传到国内。
陛下身体康健,又正是春秋鼎盛之际,自然没人敢随便请立太子。
也是这个时候,让林元熙发现这一世不仅他的出身改变了,连朝堂上或多或少之处都不一样了,这让他掌握的许多记忆预知都起不了作用。
在这场宴会上,林元熙还见到了如今的永宁侯世子谢琦。他自这一世重生之后,有意无意避开的人。
在他心中,谢琦始终是那个孱弱不堪,资质平庸令他不屑一顾的废物。只是这一世运气实在好,无人竞争占了便宜才当上世子,可他又何德何能撑起永宁侯府,林元熙在心中嗤笑道。
但下一刻,宛如笑话的人却成了他自己。
谢琦在众人簇拥中那样的耀眼出众,气度风范沉稳雍容,如芝兰玉树般,与他记忆中的样子截然不同。
而他想要认识结交而不得近身的十一皇子,还主动向谢琦问好。
身旁有人谈论道,“你难得不知道么,永宁侯世子才学出众,陛下还让他在尚书房担任太傅,教导还未出宫开府的皇子。”尽管尚书房的太傅学士不少,但于名份上,谢琦与较为年少的皇子们都有一份师生之谊。
“听闻永宁侯有意将爵位传给世子,卸甲归田了,只是陛下爱重永宁侯,迟迟不肯准奏罢了。但估计”
“世子才干不凡,永宁侯一向视其为骄傲,便是将侯府提前交到他手上也不奇怪。”
听着众人推崇夸赞的言语,林元熙内心如油锅煎熬般。
整场宴会上,他看着谢琦风光无限,万众瞩目,而自己却被边缘化无人问津。
曾经那么多年,他一直视自己所拥有的理所当然,是谢琦不争气,撑不起侯府,父亲只能选择他。如今他才知道,原来拥有了父亲的偏爱重视,才有了那一切。
当浑浑噩噩回到家,林元熙又是喝的酩酊大醉,沈柔听后,让下人去煮了解酒汤。半醉半醒间,林元熙见到两世的母亲,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如意处处受挫,竟化作了内心深处的怨恨。
为什么她当初没有嫁进侯府做继室,也让他失去了本该有的世子尊荣,侯府富贵。
折腾了一两年,林元熙仍是一事无成,别说他早早放弃的科举仕途,就是他想的弃文从武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以他现在的身份,若是从军,恐怕只能从军营中的普通士卒做起,林家在军队没有多少人脉。
尽管林家有试图求助侯府帮忙,但在侯夫人还有老夫人相继去世后,永宁侯谢绍就卸去了在朝堂上的大部分职务,将爵位传给了世子,带着女儿南下,视察海市和船舶司,许多侯府的人脉势力也转交到了谢琦手中。
林元熙因此见过谢琦几面,谢琦已是天子近臣,在朝堂上待了多年,哪怕林元熙心里的嫉妒怨恨藏得再深,也不免露出一些,令谢琦有所察觉。
他虽然不解这位林家表弟为何对他有敌意,但也是什么仁善到没边的人。渐渐地谢琦便主动远离了一些,他的表兄弟多的是,也不止林元熙一人,哪怕要提携照顾,也不是非他不可。
年近适婚之龄,尽管有位任户部侍郎的父亲,但林元熙本人只有个举人功名,前程未知,在京中不算佳婿人选。林父和沈柔挑来选去,高门贵女不用想了,只能往同等门第人家考虑。
最后定下了一位清贵翰林家的千金。
林元熙却对此忿忿不平,前世他娶的是金枝玉叶,高雅貌美,温柔贤淑的公主。与其相比,这一世的妻子处处落了下乘。然而婚嫁一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轮不到他作主。带着先入为主的偏见,林元熙处处看新娶的妻子不顺眼,冷言冷语不说,还动辄打骂。
哪怕新夫人性情再和顺,也忍不住在娘家哭诉。惹得本该结为两姓之好的一桩婚事,反倒让两家结下了仇怨。
林元熙陷在怨恨中无法自拔,事事不如意,就肆意发泄到柔弱的妻子身上,但人家也是千骄万宠养大的姑娘,怎能任由他肆意欺辱。婚后不到一年,亲家便告上了官府,要求和离,闹得两家难堪才将女儿带回了家。
林元熙也彻底毁了名声,与仕途绝缘。
多年后,京中还有人议论林家长子不成器,待父母不孝顺,还贪图母亲手里的铺子和亲妹的嫁妆,惹得林尚书夫妇怒极,将其赶出了家门,专心培养幼子,晚年也算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