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交心
天已经大亮，陶云勇还没有醒来。躺在床上的他，虽然双眼紧闭，但能看到眼珠正在快速地来回乱动，表情略显严肃。
应该是在做梦。
直到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加震动才把他惊醒。还有些迷糊地拿过手机，竟然是樊西开——不禁奇怪，大早上能有什么事？
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陶云勇接通电话，樊西开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
“云勇，起床了吧？怎么样，和你的老板说了吗？”
“还没，昨天他不在，看今天吧。”
实际上，昨晚喝酒喝多，回来简单洗漱一番就上床睡觉，都没顾上和家里视频，更别说找老板了。
“嗯，尽快吧云勇，最近手里有好几个项目，等着你过来一起弄呢。一会我先微信发两个材料给你，你有时间看看。”
“好。”
挂了电话，陶云勇这才注意到，已经七点一刻。
坏了，早饭！晚饭时间是七点到七点半，去晚了可就什么也没有。
平时，陶云勇六点左右就会起床，跑跑步或者看看书，等到七点钟准时去吃饭。他们住的地方离公司不远，只有五百米左右，但也要走几分钟才行。
住的地方是公司找的一家小旅馆似的民房，条件一般。管理层都不住这里，工程师也有自己在外面租房子的，所以一共有五个人住这里。因为生活习惯不同以及休假时间彼此错开，所以吃早饭的时候基本都是自己过去。
早饭对陶云勇来说很重要，从小到大没缺过一顿早饭，一碗热腾腾的粥或者稀饭，随便配点什么，一天都会是好心情。
陶云勇赶忙爬起来，穿好衣服，洗把脸，漱了漱口，便匆匆出门向公司跑去。其他的，等吃完饭再回来吧。
只有了六分钟，也就是七点二十一的时候，陶云勇赶到公司食堂，还好，稀饭仍在冒着热气。
折腾完一圈，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八点十分，按道理是迟到了。幸好公司在这方面并不严格，没人记录，也没有打卡，全凭自觉。
路上扫了一眼樊西开发过来的两个文件，都是油田上可能用到的新工艺。因为时间紧张，没有仔细看，似乎都挺复杂，便直接关掉。有时间再看。
打开电脑前继续昨天的工作，一抬眼，看到高勇匆匆进来，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就知道这家伙连早饭也没吃。他自己租了个楼房，虽然房间不大，租金也不贵，但蚊子再小也是肉，积少成多，一年下来也是两三千的支出。像陶云勇，那肯定住公司租的房子，免费嘛。
两个人互相打声招呼，各自忙碌起来。
昨晚上喝到后半场，陶云勇已经醉了。现在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说过什么。前面的事倒还清晰，不过一想起“贵人”的说法，就禁不住浑身打个哆嗦。
一口气忙了一个小时，停下来喝口水，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找老板说，心下一发狠，拔腿往楼上奔去。
老板的办公室关着门，隐约听见有话语声，便轻轻敲了两下，但足足十秒钟后才传来一句“进来！”
张清辉正坐在大大的办公桌后面，一边打电话一边记着什么，看见陶云勇进来，便指指沙发，自己则继续打电话。
陶云勇轻轻关上门，选个地方坐下。
这间办公室很大，大概有六十平，只摆上办公桌椅、沙发、茶几和书柜，还剩下差不多一半的空间。
墙上挂了幅字画，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龙飞凤舞，要不是有些字勉强认出来，顺势猜出这首词，一个字一个字读，完全读不出来。每次来这里，陶云勇都要看一阵才想起这究竟是什么。
过了三四分钟，电话打完。
张清辉走过来，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端着一个大茶杯，笑着问：“啥时候回来的，小陶？”
陶云勇赶忙回答：“昨天下午回来的，张总。刚回来有点忙，没来得及过来跟您汇报一声。”
“汇报啥，工作要紧。”张清辉喝了口茶，“那边有水，自己拿着喝。”
陶云勇不怎么喝茶，每次来要么喝水，要么喝饮料。两个茶几中间有个小货架，摆着瓶装矿泉水。陶云勇点点头，伸手拿过一瓶。
张清辉今年五十五岁，但保养的不错，脸庞红润，双眼不大但很亮，一看就是精力旺盛的人。穿一身休闲衬衣西裤，有鞋跟的黑色皮鞋，虽然个子不太高，但因为不胖，显得颇为干练，很职业的感觉。
张清辉是个工作狂，晚上加班，周末加班是常事，聊天也是以工作、技术为主。
说实话，陶云勇很羡慕这种能全心全意投入到事业上的人，而且还能挣钱。如果能达到张总的一半就心满意足了。这一直是陶云勇的梦想。
果然，张清辉直接转到工作方面：“前段时间，咱们做的设备改进方案，技术评价已经出来了，提了几个问题，我正在看，一会给你转一下，你也看看，咱们抓紧时间讨论讨论看如何解决。”
陶云勇只能点头应是。
张清辉继续说：“去年在康城的两口试验井已经运行超过半年，效果非常好。我已经和甲方领导打好招呼，最近把成果总结总结，去那边做个交流。没问题就会进入下一步的商务流程。
“这是今年的一个重要项目，最少也有二十口井。这个只要拿下，咱们的产值目标就能提前完成，还可以往上冲一冲四千万。
“这个项目不是五百万还是八百万的问题，而是我们打开康城煤层气市场的机会。
“中控这块你要多上点心。几个小伙子都很能干，就是经验不足，你多教教他们。”
好吧，陶云勇来了还没说几句话，先被安排了好几项工作。
这也没什么，毕竟自己还没有辞职。陶云勇并没有任何不满。但是，他有些一直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打算在今天这个时刻说出来。
大概是因为打算要离职的原因，有些话，不吐不快。
“张总，您说的这些我都记下来了，回去立刻处理。
“关于中控，正好和我想说的一件事有关，我想说点个人看法。”
“哦？你说。”张清辉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他。
“是这样，张总。中控目前监控的井数已经接近150口井，我个人觉得，基本上快达到实时监控的极限了。
“如果每年继续增加井数，除非我们响应地增加中控值班人数，分开来看，不然只靠一个人根本看不过来。尤其是夜班，一晚上盯着电脑非常辛苦。我试过一次，第二天补了一天的觉。也就是咱们中控的小伙子都年轻，还熬得住。”
“你的意思是，不采取实时监控的方法吗？可甲方公司也在实时监控嘛。”
“您说的对，确实咱们端城的两家煤层气公司都有中控室，监控的数据比咱们还多。
“但是，张总您也知道，端城的这几个区块已经是国内最好的区块了，单井的产气量很高，所以实时监控很有必要，尽量减少出问题。
“我们的设备和服务，在这里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因为我们解决了甲方实实在在的困难。
“可以预见，在端城，我们只要坚持下去，市场份额会越来越大。但端城毕竟地方不大，甲方也不可能全部采用我们的产品。所以，我们需要向外走。
“可别的地方并不一样。比如康城，那边的地质条件差很多，单井最低产气量只有几百，大多都是一两千。所以那边完全没有采取实时监控的方法。
“如果我们在那边仍然像现在一样，可能生产是稳定了，但过大的投入最终会限制甲方的选择。而我们在那里进行的前期投入，也可能导致项目运行会很紧张。”
陶云勇认真地说出自己的看法。然而，还有一些他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说出来。
张清辉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陶云勇：“你能考虑这么多，挺好。工作就需要这样。不过，我的看法和你不大一样。来，我们探讨探讨。
“你说的这种情况我觉得不大可能。康城有四家公司，有三千多口井，而且还在不断地打新井。即使每年只有百分之一的份额，也非常可观了吧。
“除了康城，再往北去还有赵城、林城……省外，西北那边现在也有不少煤层气公司。市场很广阔，你说的都不是问题。
“缺人我们就招人，咱们中国缺人吗？哈哈。但清辉公司服务至上的招牌不能倒。”
事后，陶云勇回想起来，判断应该是两人的年龄导致了如此大的分歧。
陶云勇今年还不到三十五岁，所以他看待市场时，会看得更长远，不由自主地设想可能会遇到的困难。而很多困难是暂时解决不了或者他没有解决办法的，所以不免有些悲观。
而张清辉已经五十五，而且早就挣够钱财务自由了，之所以还能如此勤奋地工作，要么是对这份工作非常热爱，当做一份事业，要么就是想更快地把公司做大，有合适的机会转手卖掉。
大概，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吧。
但当时，陶云勇并没有考虑这么多。他没有选择和张清辉争论，而是说出自己的另一个担心——刚才没敢说出的一个问题。
“张总，您说的市场很大，我也同意。不仅国内，还有国外市场，的确很大。
“可是，有一点不知道您想到了没有。我们的产品并没有很高的技术门槛，容易被仿制。
“水力射流泵本就是个成熟的工艺，我们在此基础上实现了可变流量，避免频繁起下泵芯，解决了之前现场应用过程中，甲方最头疼的一点。
“这个技术是您发明的，您很清楚，如果有人专门研究，应该可以攻克吧，绕过专利，甚至直接仿制，反正专利官司很麻烦，我们也没有精力和能力去打官司。
“到时候很可能全国到处都能生产，价格很快就被打下去，我们除了一定的先发优势，只能和他们打价格战。
“我觉得很危险。”
张清辉给自己的茶杯倒满水，慢慢啜饮几口。见陶云勇说完，忽然眯着眼笑了起来。
“小陶，你今天和平时很不一样啊，这是你的心里话，憋了很长时间吧。哈哈……
“你啊，想法有些过于，嗯，极端吧。你说的这个问题，说对了一半，说错了一半。
“去年下半年，我就知道有两家正在仿制咱们的产品。如果算上我不知道的，三五家总是有的。
“打专利官司确实困难，到时候我肯定选择起诉几家，委托给律师，花不了多少精力，说不定有用，那不就是意外之喜嘛。
“咱们中国人的仿制能力很强，这个我是深有体会的。那时候，确实会对我们造成影响。市场就我一家卖，和好几家一起卖，肯定不一样，这我不否认。
“但是，你说的价格问题，有错。
“你还是太年轻，你信不信，别管多少家做这个，十家还是一百家，价格不会掉。要是掉了，最先撑不住的也是他们，而不是我？”
陶云勇露出深思的表情。
后来事实证明，张清辉说的基本正确。但那是后话了，暂且按下不表。
张清辉站起身走了两圈，继续说道：“小陶，你能跟我说这些话，我很高兴。一个说明你在思考，一个说明你心里有公司。我没看错你！”
陶云勇心里暗叫不好，这个说法怎么这么像是要跟自己说那个事情。
果然，张清辉又道：“你来公司三年多了，一直兢兢业业，工作很出色，我都看在眼里。现在，正好有个事……”
陶云勇赶忙出口打断。因为他知道，如果张清辉没说那件事，那就等于没发生过，知道的可能就那么几个人；如果说出来，反而不好收场，好像被扫了面子一样。
张清辉是个爱面子的人。
“张总，我来找您是有件事情想跟您说。”
“什么事？”张清辉很意外被打断，但也没多想。
“张总，因为个人原因，我打算申请离职。”陶云勇往旁边瞟过去。
“什么？”张清辉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