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辉公司

    辗转一天，陶云勇终于又回到公司。

    公司在距离油城直线距离六百公里的一个煤城，交通距离则有八百公里之多。

    正如有很多油城一样，煤城也有很多。当然，作为一个石油开发的技术人员，陶云勇不会挖煤。他所做的工作是开采煤层气，方法类似开采石油。

    其实，八百公里的距离并不算远，如果自己开车，也就十个小时。但是，因为没有直达的火车，飞机，必须倒车三四次，差不多要浪费一天的时间在路上。

    一路上，陶云勇一直在想如何和公司领导说离职的事情。看到小县城的那一刻，心里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

    县城不大，城区东西狭长约十多公里，沿着一条叫透河的小河绵延而去，南北被山势所限也就两公里左右。

    真的不大。

    而且，因为环境和条件限制，县城整体上比外面落后差不多十年的样子。比如这个长途汽车站，候车室里的座椅大概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维修保养不足，破破烂烂的，再加上昏黄的灯光，给人一种苍老的感觉。

    但在这个不大的县城里，却有着两家煤矿公司，三家煤层气开发公司，以及十余家技术服务公司。是一个完整的甲方、乙方的共生市场。

    说起煤，哪怕现在很多人根本没见过真正的煤，上学，影视和书籍里的信息也使得略知一二。

    说到煤层气，这是什么？估计很多人完全没听过。但是，如果一说煤层气的俗名，“瓦斯”，就会恍然大悟了：原来是它！

    煤层气是一种混合气体，主要以甲烷为主，存在于煤层之中，可以像石油天然气那样提供能量，属于国家鼓励的清洁能源。

    而且，开采煤层气，可以有效地降低后期煤矿开采时的风险，至少瓦斯爆炸肯定少了，因为瓦斯已经采出来了嘛。

    陶云勇所在的这家“清辉技术服务公司”是一家给甲方煤层气开发公司提供各项技术服务的公司，包括地面建设，排采技术和修井服务三方面。公司不大，不过一百来人，陶云勇在排采技术部，身份是高级排采工程师，算是骨干力量。

    能源开发是一个庞大的系统，涉及到方方面面，从地面到地下，从设备到软件，从人员到车辆，如果全部由能源公司出人出钱出力去做，负担非常大，很多事情只能交给更专业的公司。这也是乙方服务单位存在的意义。

    樊西开的开元石油技术有限公司就是这样的乙方公司。

    正如上面所说，煤层气开采很类似石油开采，也是钻井到一两千米的煤层深度，再下入可以抽水的泵，将煤层中的水不断排出，煤层气也随之采到地面，再通过管线输送到用户。

    因此，其绝大部分的人员都是来自国内各大油田。

    前几年，煤层气市场相当火爆，好像每一周都有新的煤层气公司成立。因为国家对煤层气开采的支持非常大，每采出一方气都给补贴，钻井也有补贴，税费方面也有补贴，一时形势大好，百家争气。

    直到三年前的油价大跌和国家补贴停止，很多煤层气公司关了门。能坚持到现在的，都算是真正做事的公司。

    清辉公司的口碑不错，待遇也可以，本来没有意外的话，陶云勇打算在这里工作十年八年。干一辈子是不可能的，出来打工，没有人不跳槽。

    而且，清辉公司，特别是几个领导，对陶云勇有很重要的意义。某方面来说，是他的恩人。

    三年前，不止是煤层气公司死了一大批，石油公司也一样，陶云勇的前公司倒是坚持下来，但裁了差不多一半人。陶云勇也在其中。

    大环境如此，个人毫无办法，只能再找工作或者直接换行业。陶云勇有几个前同事就转到别的行业，开饭店、搞民宿或者开工厂。他们大都五十岁左右，手里有些积蓄，正好不愿再做石油这一行，便果断转行。这几年有做的还可以的，也有亏了钱的。人生不就在于折腾嘛。

    但陶云勇不行，他有房贷没存款，别的工作完全没接触过，哪敢轻易转行。只能投了很多简历，跑了很多面试，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下，结果可想而知，不是说不合适，就是给的薪酬太低。如果只是适当降薪，陶云勇肯定会接受，有总比没有强。然而当时的情况全部是比腰斩更甚，这就让人无法接受了。

    在浪费了一个多月之后，陶云勇开始怀疑自己从国企离职是不是个错误的选择。因为，无论国际油价如何低，油田职工的工资完全没受影响，奖金也只是略少一些而已。不像自己，还要这么奔波着找工作，甚至有可能失业。

    一次面试完坐大巴车回去，陶云勇看着外面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鼻头一酸，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落在胸前，湿了一大片。

    陶云勇没去分析自己究竟为什么流泪，他知道，那时的自己很无力。

    又过了几天，当陶云勇开始放弃，打算在油城找点什么活的时候，清辉公司在网上联系到了他。

    来清辉公司面试的经历，一开始并不美好。大概无论是谁，只要是在城市里生活过，来到这个小小的县城，都免不了心里咯噔一下吧。

    等来到公司，看到一个只有三层的老旧的楼，还是室外楼梯，门口的牌子小的可怜，陶云勇已经开始不抱什么希望。

    就当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这么想着，陶云勇上到了三层。没错，清辉公司只在第三层。

    所以，接下来的面试反而出人意料的顺利。

    清辉公司的老板是张清辉，很明显，公司就是他个人的。他原本是某个油田的一名科长，十年前随单位一起来到这里开采煤层气。

    大概五年前，他发明了一种可变排量的水力射流泵，在煤层气排采过程中应用效果良好，便成立了公司，专门做可变排量水力射流泵的排采服务。

    通过五年的发展，清辉公司逐步发展起来，已经连续两年产值超过两千万左右，无论放在哪个城市，都算个不错的小公司了。即使那一年的环境如此之差，公司的业务也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一方面是因为去年签了个大合同，执行完最少需要两年；另一方面，产品效果不错，服务也到位，确实解决了甲方公司的问题，所以仍然有少量的订单。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的三十多人就明显捉襟见肘了。要知道，这三十多人，管理层五人，工程师三人，剩下的都是工人。到了现在，清辉公司达到七十人，管理层只增加了一人，工程师也不过十名而已。

    小公司就是这样，不需要那么多人才，够用就行。

    因为陶云勇在油田工作时，接触过水力射流泵，来之前也简单做了点功课，所以和张清辉聊得很顺畅。

    最后，张清辉亲自拍板，给陶云勇一个相当满意的薪酬（甚至不比前公司少），陶云勇当天便办了入职。

    后来，陶云勇侧面了解到，自己的薪酬是和排采技术部经理一样的。也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说，张清辉很看好他，可能有打算让他以后接班也说不定。至于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或者还有其他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公司的领导层就这么几个人，没有太难相处的人，这三年陶云勇在这里过得挺舒心，比前公司好很多。

    所以，对陶云勇来说，开口提离职这件事，有点开不了口。

    打出租来到公司，车费二十。别看只是个小县城，物价并不便宜，出租车起步价八元三公里，再一点五元每公里，比得上很多城市。

    两年前，也就是陶云勇来的第二年，公司搬家了，搬到一家三层的自建楼房，有一个大院子，能放很多设备。

    一层是会客和开会的地方，装修挺上档次。负责后勤、人员协调和保障的办公室主任也在一层。

    二层共有四间，是三个部门的工程师的办公室和中控室。中控，顾名思义，就是中央控制的意思，里面有五台电脑，27寸的大屏幕一溜排开，也颇有气派。这里，可以实时监控到下入公司产品——可变排量水力射流泵的煤层气井的实时生产数据——当然是甲方允许采集的数据，一些敏感数据，比如最重要的每小时产出的气量，这里便不可能有。中控室随时至少有一名中控员，负责巡视数据，发现异常会及时反馈给相关工程师，尽快采取处理措施。后续服务做得尽善尽美，是清辉公司的理念。

    去年，清辉公司的产值突破三千万，而今年的目标是三千五百万。可以说，几乎是一年一个台阶。

    未来看起来挺美好，如果清辉公司能够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但实际上，公司给员工的待遇不算高，陶云勇只是个特例。比如中控员，上两周休一周，上班的时候分为白班和夜班，一上就是十二小时，非常熬人，工资只有三千多，偶尔有季度奖，聊胜于无。再比如修井工人，在荒山野岭施工，在冬雪夏雨干活，工资也只有四千左右。

    这几年，总有人走，但也总有人来。去去来来，在私企也是常态。

    三层是总经理，副总经理和三个部门经理的办公室。当然，领导们经常不在，忙什么不知道，反正很忙。

    副总经理是去年新来的，主要负责市场工作，据说要组建市场部，专门负责打开新市场和维护老客户。

    前几年，这些都是总经理张清辉一个人做了，因为有着以前的工作关系和社会关系，基本就不用去做什么市场工作，一些跑腿和文件方面的活，则交给办公室主任邱主任处理。

    但是，随着业务的不断扩大，再不去做市场工作，显然是不可能的了。新来的副总经理姓赵，据说是张清辉的同学。陶云勇和他接触不多，暂时也没看到他有什么特别突出的能力和业绩，所以有时候还腹诽这位赵总靠关系混日子。

    不过，陶云勇现在不会这么想了。因为，再过一段时间，他自己也要到樊西开的开元公司当副总经理了，大概在别人的眼里，自己也有可能在靠关系混日子。

    跟邱主任打声招呼，问个好，算是销了假——邱主任也负责考勤。

    接下来，陶云勇原本打算去找总经理，把事情说清楚，走到二楼却迈不开脚步，长叹一声，往办公室走去。

    樊西开问过他，需要多久办理离职手续——其实，说实话，对于都是小私企的两家公司来说，离职证明没什么用——正常办理离职，是一个职业打工人的职业素养。陶云勇犹豫片刻，说了一句：“长则三周，短则一周。”

    “需要这么久？”

    “主要是带一带新人。因为我这次提离职很突然，肯定来不及招人，只能从中控提一个，我得带带他，不然对不起张总这几年对我的照顾。”

    “……好吧。”樊西开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云勇有情有义啊！”

    话是这么说，离职这种事情，怎能有情有义呢？陶云勇暗暗下决心：今天晚上一定去找张总，一定！

    刚到办公室，就看到工程师高勇和中控员韩海龙正在讨论什么。

    高勇比他小三岁，和他前后脚来到公司，因为刚从油田出来，还有不少油田的甲方作风。但两人相处还不错，大概因为同样有油田工作经历，也同样喜欢打篮球吧。

    韩海龙是中控室去年新来的小伙，才25岁，身形瘦高，说话比较快，头脑很清晰。如果不是来的时间实在太短，陶云勇觉得应该让他做工程师。

    “老陶，你来的正好，有口井出问题了，你给看看。”高勇看见他，立刻大声地喊道。

    “陶工，刚回来吧？”韩海龙赶忙打招呼，顺便伸手把陶云勇的背包接了过去。

    陶云勇点头示意：“刚到刚到。怎么和情况。小高？”

    “有口井出水正常，但压力降不下去，喷嘴组合已经全部调完，都没用。”

    “出水正常，说明泵的工作没问题。调喷嘴的时候，水量有变化吗？”

    ……

    一进门，陶云勇立刻投入工作。至于其他的事情，暂时顾不上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