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疏离
五月初，劳动节小长假三天，裴炻料理完父亲的后事。
裴健豪的遗体火化，墓冢选在爷爷的旁边。
江寻悦把花束堆放在裴叔叔的墓碑前，少年跪在地上一直安静地望着碑壁上的黑白遗照，未曾抬过头看任何人。
裴炻已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了，裴奶奶也是。
这些天，家里面的人来来往往，人们的脸上或挂着同情，或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
葬礼的音乐从凌晨就开始放，吵得周围的邻居叫苦不迭，终于在今天火化完安葬后，葬礼也接近尾声。
稍后还有最后一桌宴席，裴奶奶含着泪邀请了江寻悦和张佑宇。
豆羹饭的佳肴很丰盛，好几桌人围在一起。
人们七嘴八舌的谈论饭菜和最近发生的闲事，更有小孩因为这些天能吃到堪比喜宴的丰盛酒席而心满意足。
最讽刺的是，裴叔叔生病时婉拒借钱的亲朋好友们，现在都过来随份子钱，一见到裴奶奶就露出惋惜的模样。
一边叨念上天的不公，一边又为裴健豪的逝去感到遗憾。
“怎么就这么没了呢？他还这么年轻？”
“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常年靠透析活着，稍微再来点大的疾病肯定撑不住呀……”
“白发人送黑发人。”
“要我说还是裴炻最可怜了，现在好了，爸爸妈妈都离开他了，就剩下个奶奶。奶奶身体也不大好……”
……
江寻悦扒着碗里的饭时，听到邻桌的几个妇女在谈论。
女人朝声音的源头扫去，那些妇女也新奇地看她一眼，开始揣测江寻悦和裴炻一家的关系。
一餐饭吃得索然无味，江寻悦吃完后接到工作上的通知，本想着和裴奶奶打声招呼的，但是奶奶一直在忙活张罗着。
反而是裴炻，从头到尾就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楼梯口，仿佛外面摆的宴席都和他无关。
早晨下过一些雨，墓地是湿的，少年跪着的时候，膝盖处的衣料难免粘上些泥土。
裴炻此刻正在耐心地清理膝盖上的泥巴。
空旷的室内很冷清，裴叔叔的黑白遗照还摆放在灵堂上，明明是五月初，空气却好似凝结了一层霜。
少年的脚边散落下来一些泥巴颗粒，江寻悦和张佑宇走过来的时候，厚重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
裴炻看到江寻悦的马丁靴，他顿住手，收拾了一下，抬头望着她。
少年的眸光一片死寂，再也翻不起波澜，他直白地看着，三天未合的眼睛布满血丝，从眼白到眼尾全部是通红一片。
他面上的新长出来的胡渣也没刮掉，却偏偏给他整个人增添了一股成熟。
江寻悦恍惚了一下，想起了数日前在车后座逼问他的少年。
——“你骗我了吗，悦悦姐？”
骗了啊。
江寻悦觉得她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少年当时的眼神，明明那么清澈的目光，却又那么复杂。
——“对不起。”那一次的对视，终究是她输了，她心虚愧疚地错开视线，垂下眼眸说。
“我……”江寻悦张了张口，“有点事，先走了。”
裴炻看了眼她身后的张佑宇：“好。”
江寻悦沉默了一下，继续道：“你什么时候去学校？”
“明天早上。”
“早上几点？”江寻悦追问，“我送你。”
裴炻忽然从台阶上站起，骤然拔高的身高给到女人压迫感。
他单穿一件雪白宽松的t恤，踩着台阶而下，朝江寻悦逼近。
视野里，少年宽阔坚实的胸膛渐渐放大，裴炻停在她身前一个身位的距离，左手随意地搭在楼梯的扶手上。
江寻悦讶异裴炻这些日子是不是又长高的时候，少年清冷的声音悬在她的头顶附近：“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他们明明离得这么近，她却听出了他话语间的疏离。
江寻悦能够理解亲人逝世对他的打击，她望着他憔悴的面容，终于还是不忍：“裴炻，照顾好自己。”
裴炻轻轻地“嗯”一声：“你也是。”
-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江寻悦工作上的事务也很繁忙。
livehouse的开展时间在暑期档，因此五月份的时候酒吧就开始改造，改造完成还要进行宣传、门票发售。
出了酒吧是一条大江，隔壁另一家清吧的设计有一半是在江上，livehouse的总策划对于江上酒吧的设计颇为偏爱，亲自和江寻悦对接，希望音乐节的现场也能一半在江面上展开。
等最忙的一段时间过去，日历已经翻到五月中旬，然而霖二中的高三学生为了冲刺高考，最后一个月调整了放假时间，由一周一放改为半月一放，相应的，周末时间会延长。
今天正好是半月放假的日子，江寻悦本想着找人去接裴炻的，却没想到少年赶在她之前给她了条微信：“我自己回去，不用来接我了。”
江寻悦看到消息还没两秒后，少年又发了一条过来：“以后也不用了。”
事实上，这两条消息是体考那天到现在他和她唯一的交流。
这半个月来裴炻在校的夜晚，没有和她发过消息，也没有说过晚安。
虽然这是江寻悦要求的，让他好好读书，但是看到他发来的那串语气明显不太对的“以后也不用”，女人还是蹙了蹙眉。
江寻悦安排好工作，回老屋小住，到达馨宜小区时，裴奶奶正坐在外面晒太阳。
裴叔叔走后，奶奶经常这样一个人坐在外面，就像看不腻家门口的风景般，眼神飘远，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见到江寻悦回来，裴奶奶的双眼总算有了灵气，她摇着扇子朝地面的窗户招招手，示意江寻悦去她家做客。
江寻悦把东西收拾好，拄着拐杖走到裴炻家里。
伤筋动骨一百天，江寻悦虽然已经出院，但是脚伤还没有痊愈，再加上体考那天去霖东一折腾，病情又严重了些，但好在不用再打夹板影响美观。
江寻悦陪奶奶坐在门口，奶奶客气地把果盘和坚果拿出来。
女人应了声，拿了两颗核桃在手里盘。
她想起裴炻那天教她的剥核桃的方法，她试了一下，还是不太行，拇指很快绯红一片。
江寻悦摩挲了下指腹，放在唇间吹气。
裴奶奶笑了笑：“看来上次小炻没给你教会呀，一会他放学回来了让他再教你。奶奶牙齿不好吃不了这些东西，要不然也去学学怎么剥了。”
坐公车回来远远要比坐私家车慢，因为从学校到馨宜小区中间得转一趟车，所以裴炻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吃中饭的点了。
裴奶奶留了江寻悦吃饭，特地把家里养的土鸡宰了半只烧。
醋溜鸡很开胃，江寻悦很快干完一碗米饭。
电饭煲在厨房，离餐桌有些距离。
江寻悦扫了眼旁边的裴炻，少年的碗里还有一半米饭没吃完。
加之白天他的那句“不用来接我了”，女人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较劲着什么，不太想麻烦裴炻去替她打饭。
她犹豫了一会，放下筷子摸到放在椅子后架着的拐杖。
裴炻也放下筷子，沉默片刻，一只手按在她的手上：“你坐着，我帮你。”
他手上的温度一如既往的温热，大抵是好久没感受过，女人有一瞬间的恍惚，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裴炻已经端走了她的碗去往厨房，只留下他衣服上干净好闻的清香。
裴炻打了满满一碗米饭回来，递在江寻悦桌前，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女人用筷子撬下一口嚼着，又开始捻那盘鸡肉。
因为只有半只鸡，所以只有一个腿，其他肉都被捞完了。
江寻悦觉得奶奶烧鸡吃，那鸡腿肯定是得留给高三学子的，她也不太好意思抢，就没去夹。
裴奶奶收拾自己的碗筷时发现就剩个鸡腿留在汤里：“悦悦，这儿还有个鸡腿呢！你怎么不夹去吃啊？”
江寻悦吞下嘴里的米饭，摆手：“不了，留给裴炻弟弟吧，快高考了学习紧张，吃个鸡腿补补。”
她朝裴炻示意，让他把鸡腿捻去吃。
裴炻把整个盘子都端过来了，筷子捻住鸡腿，鸡腿夹进了江寻悦的碗里：“你吃吧。”
江寻悦抬头诧异地看向他的时候，少年已经站起身收拾自己的碗筷和空盘，俨然是已经吃好了的架势。
-
周日傍晚，江寻悦赶在裴炻发消息前把车停在他的家门口。
这样一来，裴炻也就不能拒绝江寻悦提出要送他去学校的要求。
“悦悦啊，又要麻烦你了。”裴奶奶在家门口朝江寻悦的白色小宾利招手。
江寻悦摇下车窗，还在和奶奶唠嗑的时候，裴炻绕到后座拉开门，坐在了她身边。
书包背在身后有些膈应，裴炻解下，放在自己的腿上。
车内放着音乐，裴炻听出来，是付炎的歌，少年紧抱着书包的手不自觉加重了些力道。
不想让江寻悦来接送他上下学，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担心她的腿伤，另一方面就是车载音乐。
裴炻有一回坐副驾驶趁她专心致志开车时打开过音乐面板，知道她车里下载到本地的歌曲都是哪些。
从前问过她，是不是喜欢这个歌手的作品，她说还行。
那时的裴炻不知道她和他的关系，现在知道了，倒是心里觉得五味杂陈。
音乐是开车的兄弟放的，他等得无聊，随手选了一支歌，江寻悦一心都扑在裴炻的身上，也没在意音乐，只是觉得前奏听起来很耳熟。
等到清澈的男声开始哼唱时，女人的目光刹那间从裴炻身上挪开，扫了眼音响的显示屏。
司机把车窗全部摇起来，男人慵懒而性感的嗓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江寻悦倒是没多说什么，让开车的兄弟上路，而后随口问裴炻：“一会要不要去买些水果零食带去学校？”
往日去学校都会买一些面包、豆腐干、时令水果，更别说这次要连读半个月，虽然这些学校的小卖部里都有，但是总归是没有外面的物美价廉。
裴炻望向窗外，平淡地婉拒。
江寻悦捕捉到他的冷漠，望着少年的侧脸沉思着。
一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话，直到车子停靠在校门口附近，裴炻把书包背带撩在臂弯上，开门。
江寻悦朝他那边挪了挪，趁他开门时突然攥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裴炻一愣，很快退回到座位上，把车门虚掩着。
他长呼吸一口气，黑眸安静地看着她，在等她说话。
女人嘴角扯出笑意，想到之前开家长会班主任亲自传授的“论高三家长如何给孩子安慰和鼓励”，最有效的一条就是“给予孩子温暖的拥抱”。
江寻悦眨了眨眼，倾身朝他靠近：“抱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