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日记
第二天一早，裴炻被奶奶劝着回学校，让他不要太牵挂医院，好好投入学习，迎接最重要的高考。
重症监护室不允许家属陪护，裴奶奶也不肯撇下儿子，索性就在医院的家属陪护间里住了下来。脸盆牙膏牙刷都是临时买的，还有被子毛毯什么的。
像裴奶奶住在陪护间病患家属有很多，他们全部挤在小小的陪护间里。
陪护间里为家属安置了上下铺床，但数量有限，根本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很多家属只能找空地毯子席子一铺，夜里就睡在地上。
江寻悦延缓出院的时间，想让裴奶奶睡她那间单人病房，总比在这里和其他人挤着好，但是裴奶奶不肯，固执地待在那里，说想要离儿子最近。
江寻悦就没再劝阻，幸好陪护间也有同病相怜的家属愿意分一半床位给裴奶奶，奶奶不至于睡地铺。
裴炻通宵了一宿，没有精神，坐回教室的位子时，他恍惚了一下，感觉昨夜经历的那些都像一场梦。但是事实又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他清醒着，知道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的。
他的父亲，现在还在icu里躺着，一直昏迷不醒。
医生说，即使醒过来，也可能是瘫痪在床，不会说话，甚至连动动手指都很难做到。
“裴炻，出什么事了吗？”
说话的是吴启涛，他昨天训练的时候没等到裴炻，向室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裴炻下午被叶老师叫去办公室之后和叶老师一起离开了学校。
此时是上午第三节课，英语课。英语老师在上面讲着语法重点，吴启涛见裴炻心不在焉的样子，悄悄地问。
事实上，裴炻根本听不进任何东西，英语老师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萦绕，但就是进不去脑子，就连吴启涛的话，他也是隔了两秒才作出回应。
木讷地像一个被束缚住的机器人：“没什么……”
他不想和同学说太多关于家里人的事，也不想在他们身上看到唏嘘或者同情的目光。
三年前，他就明白的，没有感同身受。
人们只会一边抱以遗憾做出关心的假象，转身就会轻而易举地将别人的痛楚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
那时他才十五岁，在霖南读体校，父亲的身体却早就烙下了病根。
治病要花钱，更何况父亲母亲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工，一年到头来也挣不了多少钱。慢性疾病就是个无底洞，即使用金钱堆砌，还是填不满。
那段时间生活越过越压抑，外公外婆们的身体也不好，让原本就清贫的家雪上加霜。
裴炻每天放学回出租屋里，面对的是杂物乱堆的“家”，还有父母无休止的争吵。
终于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中，父母亲提出离婚。
离婚后一个月都未到的时候，母亲另外找了个有钱的复婚。
至此，裴炻的身边开始多出一些同情和心疼的目光。
可当他无意间转身，又会听到无数人在他耳边嘲笑：
“看吧，没钱连自己老婆都留不住，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
“裴炻也太惨了吧，妈妈跟别的有钱男人跑了。不过也是，裴炻妈妈长得漂亮，四十多岁了还跟三十刚出头一样，我要是有这个资本，我肯定也去找有钱的……”
“干嘛要跟拖油瓶过一生，血都要被拖干了。”
“裴炻干嘛不跟着他妈一起？”
“咦，她新老公也是有孩子的，把裴炻带过去干嘛，添堵嘛？”
……
昏暗的体育馆里，散落了一地的玻璃酒瓶。
十五岁的少年一个人运着球。
窗外的光亮将人影拉得斜长，篮球在少年的掌间横冲直撞，每一次迸发都猛烈地砸向地板，似要把那些酒瓶碾成渣，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和那些闲言碎语赌气。
但他只有一双手，而恶语有成千上万张口。
少年妥协，将球投向篮框，没进。
球落地，滚向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
而他一个人蜷缩在地面，抱着头放声痛哭，不知道这样度过了多少个晦涩的日日夜夜。
酒精和篮球是他十五岁那年唯一的救赎。
“裴炻……快醒醒……”
昏睡的少年睁开眼，吴启涛在旁边喊他，裴炻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太疲惫在英语课上睡着了。
身边立着高大的身影，那道身影投射下来的影子将他笼罩，裴炻侧过脸抬头看，就见到气势汹汹的教导主任。
巡视的教导主任透过教室的玻璃窗看到八班后排有上课睡觉的男生，第一时间冲到班里把人带走。
在德育处的裴炻没有说过一句话，唇线紧绷着接受训斥。
班主任来领他的时候，皱着眉头，把教导主任拉向一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
而后教导主任再次望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同情和不忍：“那你回寝室休息吧，什么时候觉得状态可以了再来听课……”
-
学校的请假流程是，班主任审批通过联系家长，家长来接。
在学校的这些天裴炻度日如年，很多次他想请假回医院探望的时候，卡在他面前的难题是“家长来接”这一环。
奶奶和爸爸都在医院，江寻悦的腿又受了伤。
这些天，他就跟世界隔绝了一样，整天把自己闷在宿舍里，唯一让他与外界有连通的是——手机频繁收到的银行卡支出的消息。
尽管之前有为爸爸购买过保险，但是保险赔额在icu一天上万的昂贵支出下无疑是杯水车薪，很快，裴炻一家搬到霖南后的积蓄也花光了。
奶奶在电话里哽咽地说：“小炻就在学校里好好读书，钱的事情奶奶会想办法的！”
裴知道奶奶最近在四处奔波问借钱，因为这些日子他也接到了很多亲戚朋友们的电话。
他们在电话里抱以歉意，说自己家里也很拮据紧张，根本没有钱借给裴炻一家。
裴炻挂断电话，在黑暗逼仄的卫生间里立着。
隔壁水龙头年久失修，怎么关也不能关彻底，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冰凉的水珠一颗颗的就像砸在他的心底。
这些日子唯一慰藉的是，江寻悦刚刚发给他的微信里说他爸爸各项生命体征都有好转的趋势，人也有些意识，能够听到声音。
裴炻注视着这条宝贵的信息很久，才指尖颤抖地回复：谢谢。
这是他今天第三遍说谢谢，前二次的谢谢说给了在这种紧要关头唯一还愿意借钱给他们的亲戚。
江寻悦：早点休息，医院这边我在，你放心。别看手机了，有什么事情我会打电话给班主任让班主任转达给你的，在学校里安心读书。
江寻悦：晚安。
裴炻退出聊天窗口，一直看着江寻悦的头像。
他一点也不困，意识反而清醒得可怕。
他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期待江寻悦能再多发一些关于父亲的好转迹象的消息，害怕听到父亲病情严重的噩耗。
他凝视到双眼布满血丝，凝视到双腿发麻，还杵在卫生间里不愿关机手机。
他漫无目的地滑动，界面来回翻转，终于视线聚焦在黄色的备忘录应用上，鬼使神差的，他想到了那天看到的一长串密密麻麻的标题为“火焰”备忘录。
——江寻悦五年前的日记。
他知道他不该去翻看的，但是他的手不受控制。
“2014年3月14日，周五，晴。
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你在我们班门口经过，所以我就趁着体育课溜到你们班去看你了，有没有吓一跳？我找借口借来了你的校服，在你校服口袋里塞了两颗糖果。高三真的好枯燥，所以我想分享给你一些甜。对了，之前看你qq空间里发的，你心动的那双aj6红外线我让我哥找到货了……”
“2014年4月9日，周三，雨。
下雨了好烦，今天听你同桌说你想喝奶茶，我就联系了校外奶茶店的阿姨送过来了。我一直偷偷带手机，前两个手机都被收了，这是第三只新手机了。奶茶喝到了就好，别举报我带手机的事！另外，祝我生日快乐！”
“2014年4月28日，周一，晴。
吃中饭的时候排队看到你了，我在你旁边那一排，跟同学换位子排到你身后。轮到我们打菜时都没什么好菜了，你问我喜不喜欢吃虾。其实我很喜欢吃那个盐焗大虾，但是我就是懒得剥。看到你点了，我就点了另外的荤菜。对！我就是故意挨着你坐的，就想着这样可以蹭你的虾吃。不过……让你给我剥个虾你都不肯的吗？”
“2014年5月20日，周二，晴。
难得你居然要请我吃夜宵？是因为今天是520？还以为你不会把这些日子放在心底的。谢谢你的不喜欢吃让我吃到了你的那份鱼籽仙贝，不过在我心里你还是个小气鬼，送你回男寝的路上你连个拥抱都不舍得。”
“上次我俩抱一起被教导主任抓了所以你怂了？”
“算了，还有半个月就高考了，等我们高考结束，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吧。”
“真的好喜欢你，付炎。”
……
“别忘记答应过我的。”
“一定要考上你的音乐学院啊。”
……
日记里的字，就像火焰一样烫着他的心。
或许是这些事情，他为她做过，她高中时期的那任男友也为她做过。
但至少，她的字里行间都是浓烈的喜欢。
她对付炎说过喜欢，却从未对他明确地说过。
有的仅仅只是一句“正好对你有意思”。
无力和颓废爬上来，父亲的事情本就让他心力交瘁，看完日记的他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
手机滑落砸在潮湿带水的地砖上，屏幕破裂。
室内唯一的光源也被掩盖，他失控的情绪化为黑夜里的几声低吼，嘶哑又克制，压抑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