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青云志淡黄粱一梦 红尘念远白发三鬏
兰窗侠影
第四十二回 青云志淡黄粱一梦 红尘念远白发三鬏
上回书说到,金帝猜忌葛王乌禄,故诏王妃乌林荅氏进京作为人质。王妃为保全名节和家人,在中都燕京郊外固节驿投河自尽。
这一日,葛王乌禄将公务交接罢了,回到王府。夜晚,独自坐在书房内稍歇。老仆张仅言进来,把王妃的书信呈给葛王。乌禄展信细读,顿时明白了王妃的苦心。王妃在信尾嘱咐葛王将书信烧毁。葛王自是明白其中干系,将信纸凑到灯前,却不忍心,将信折叠好,贴身收藏起来。
葛王回想王妃这些天的每一个细节,再设身处地细品她的心迹,不由得心中生出无限怜惜和疼爱,泪水潸然,对着那盆达木兰无声说道:“傻丫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是夫妻,应该共担风雨,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担负这么重的担子呢?”
葛王擦干眼泪,将张仅言叫进来,吩咐他备马:“我现在就去追王妃,张叔,您带着孩子们和行李明天一早出发。记住,如有人问起,就说本王先去中都燕京叩谢天恩,再转道西京大同赴任。”
张仅言出门,一边吩咐仆人备马,一边叫来自己的大儿子张亮。葛王出门之时,便见张亮已经备好松明火把,背着干粮水囊,牵着黄骠马恭候。葛王把住张仅言的肩头,欲要说话,却只是无言赞许握了握他的肩。葛王飞身上马,朝张叔抱拳行礼,便与张亮打马北行而去。
夜色已深,明月当空。西风阵阵,秋叶飘零。月光下,惨白的驿道在马蹄前向北延伸,似乎没有尽头。葛王心急如焚,心乱如麻,仍强自镇静,纵马飞奔。
四更时分,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河流。张亮打着火把在渡口附近看了看,回来报告葛王说道:“王爷,这徒骇河水太深,没有船,过不去,只能等天明,对岸船夫撑渡船过来。”
葛王一听其名,原来这徒骇河便是禹治九河之一,水极深险。葛王将黄骠马交给张亮说:“把马牵去草丛,你也歇歇,看那星星,天不久就亮了。”
张亮将马鞍卸下给葛王坐下,牵马到草丛中任其啃食,自己在旁边干草中裹紧衣服便睡了。
葛王坐在河边,环顾四周。秋风萧瑟,秋虫凄切。月已西沉,寒星寥落。河水暗涌,星光映在激流深漩之上,依稀闪烁明灭。远处的河面上,薄薄地升起了一层水雾。
葛王看着那不尽奔流的河面,突然,周遭的一切声音都静下来了。远远的,那水雾中央出现了一处模糊的白光。那神光渐渐近了,却依稀听见一阵阵熟悉的铃声。葛王凝神一看,心中大喜,那白光越来越近,分明是王妃踩着腰铃舞的节奏,翩跹而来。只见她笑容如春花初绽,明眸若秋水微澜。柳腰轻摇尽显袅娜妖娆之美,玉臂款摆更添青春活泼之姿。回旋时,长裙飘起,华丽仿佛孔雀之彩屏;轻跃时,衣带飞扬,缥缈直是天女之仙裾。银铃起落,闪烁如群星捧月;铃声叮当,清丽若百鸟朝凤。
王妃欢悦地沉浸在舞蹈之中,葛王也随之陶醉,浑然忘记了身在何处,忘却了红尘烦恼。葛王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王妃却调皮地笑着一转身闪开,飘然逝去。
葛王再看那河面上,涛声依旧,白雾茫茫,哪里有王妃的身影?葛王却心生不祥之预感。后来证实,王妃果然就是在那个夜晚投水自尽的!此后葛王经常回想起那个完美无缺的梦,安慰自己说:“我的达木兰一定是成了天仙!”
葛王悄悄地将王妃葬在土鲁原。为了保护家人,墓碑上立碑人只留下了小塔娜的名字。
葛王掩埋了王妃,强忍悲痛和愤怒,不敢哭泣,也不愿让他人看到自己的痛苦。他默默带着家人,往西京大同府而去。
金帝迪古乃听说葛王妃乌林荅氏在固节驿投河自尽了,颇为光火,令人将派去监护的内侍打了五十大板。迪古乃还待要找人彻查是不是葛王乌禄教唆王妃这么做的,却不料他生母永宁太后大氏突然病情加重,派人请皇上过去。
永宁太后大氏知道自己已经是回光返照,抓紧时间对旁边的迪古乃说道:“儿啊,我知道,你是因为我的缘故,不让永寿太后来中都。现在,我要走了。我走了之后,皇上还是让人去把永寿太后接来吧。她是你嫡母,一直以来,待咱们不薄。咱一定不要忘了她的恩德!皇上待她,当如待我这样……”
迪古乃心中对嫡母永寿太后仍有嫌隙,此时,却也只能对永宁太后点头应允。永宁太后心知这个皇帝儿子最有主见,自己这番话恐怕无力左右他的想法,如今大限已至,只得撒手而去。
永宁太后薨逝,金帝下令,全国哀悼。太后丧事一忙,迪古乃便只得暂且放过葛王乌禄。
葛王就此逃过一劫,带着家小在西京大同府安生,心中越发看淡世事,比先前更加谨慎无为。每日只是亲自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些许细节,不需详表。
却说王九在洞庭湖畔,梦中遇仙,得到吕洞宾的指点,修炼内丹,功力渐渐有所恢复。与那顽童到鹦鹉洲寻访林朝英不得,揣摩神仙指点的意思,计划回老家终南山养伤修炼。
一路艰辛,自不待言。这顽童闲不住,缠着他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游戏,王九武功虽失,智慧不减,在各种游戏中仍然能够取胜。那顽童输多赢少,益发来劲。王九因此分神,心情不似先前那般压抑。王九有时需要静心修炼,不想顽童打扰,便教他也修炼内丹,两人打赌静坐比赛。那顽童初时为内丹萌芽的新奇感所吸引,兴致勃勃修习。不久便耐不住性子,坐不住了。王九便故意输给他一两回,让他乐意修习。如此,方才能够让他稍微安静片刻。这一路走走停停,每遇到清幽之处,王九静坐吐纳,修习内丹,进步颇快。王九近日静定之时,闭目内视,见丹田之中元婴团圞,已然成形。王九再试着运功,果然内力恢复了五成。那顽童时练时玩,却终究只是黄芽初萌,再无大进。他倒是痴迷武学,招式内功越练越熟,进步很快。
在那顽童陪伴之下,终于到得关中,才知道五年之隔,人事已非。当年王九到金朝去考状元,投靠金人,对于那些一起聚义抗金的豪杰们带来的影响非常恶劣。关中一带的抗金队伍,就此消散。大多数义士都已成家度日,渐渐淡出江湖。便有些仍在江湖的朋友,更看不起他这样的“卖国贼”。见王九如今武功尽失,穷困潦倒,只如乞丐一般。众人认为他这是现世报应,当面嘲笑他:“不是听说你作了金狗的状元?应该是一步登天了呀,怎么又掉下来了呢?看这样子,状元狗这是掉在哪个泥坑里,刚爬出来吧?”
王九内心傲气难平,却也不愿意和这些人多作解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便不再去寻访熟人朋友,带着那顽童直奔魏王村而去,却见村口的石碑上,“魏王村”换成了“大魏村”三字。近乡情更怯,王九突然有点犹豫了,他对那顽童说道:“小兄弟,你帮我去村中找一个叫王老十的人,告诉他,九哥找他说话,带他来这草亭。”
那顽童去了一阵,果然带着一个敦实的青壮汉子过来了,说道:“哥,王老十来了,看起来还真是老实人呢!”
王老十仔细看了王九半天,方才伸出右臂,一把抱住他,抹泪喜道:“九哥,真的是你呀,你还活着啊?”
王九心头一暖,也抱着他,说道:“老十,是我!家里都还好吧?”
老十指着石碑说道:“唉,什么好不好,咱老王家在这里都要待不下去了。这不,魏王村名字都改成大魏村了!”
原来,这村中以魏王二姓为大姓。魏姓最多,王姓其次。当年,王佐归隐村中,暗中以民族大义为旗号凝聚村民,王氏家族众人一心,在当地很有声望。王九这一辈,同族十兄弟,同气连枝,守望相助,连官府也不敢惹他们。王九在江湖上更是名头响亮,隐隐是关中子弟的领袖人物。同村魏姓村民也十分敬重王家人。谁料王九竟然投降金狗,去做了金朝的状元。王家出了这么个汉奸败类,再也没有脸面提什么民族大义。人心一散,覆水难收。王氏家族在村中本就比魏姓人少,底气不足,心再一散,更加不被人放在眼里了。
王九家中原本算是富户,颇有些产业。父母故去之后,王九萍踪浪迹,四处游侠,很少顾及家产。这些年王九更是销声匿迹,连人影子都没一个。王九家那些田地,只闲了一季,后来四邻村民便都在地里种上玉米高粱,不声不响把这些地当作无主之物,瓜分占用完了。再后来有消息说王九作了金朝状元时,这些人还担心他会衣锦还乡,要回田地。谁料一年两年三年,却再无王九音讯,众人更加心安理得理所当然。
老十说起这些,气愤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王九此时听来,也是恍如隔世,不由心中感叹,“千年田地八百主,真不是虚言啊——”
老十又说道:“还有更可气的,去年,金狗皇帝派来一个和尚来京兆府做了同知。这秃驴一到任,就带着一队金兵,指名道姓说是九哥谋反,要抄九哥家!我们兄弟上前阻拦,那秃驴竟然是武林高手。只用了几掌,将兄弟们都打得吐血,倒在地上眼睁睁看他们把东西都抢走了。”
“铁手罗汉李老僧!”王九脱口而出,心脏不由冷颤一下,胸中寒气陡生。死亡的痛苦,失败的耻辱,突然袭击了他,仿佛一瓢冰水泼来,几乎要将他丹田中那团如火的元婴浇灭。但这也刺激了王九,让他无比清醒,燃起斗志。王九心中暗想:“原来这厮也到终南山来了,看来仙师吕洞宾指引我回这里,别有深意!只是我如今斗不过李老僧,须得照神仙指点再修炼数月,待真元恢复,那时再找他报仇雪耻不迟。铁手罗汉在此,他必知道英妹的生死下落!是了,只需擒住李老僧一问,一切都可以水落石出!”
“九哥,那秃驴正是铁手罗汉,他说话一口一句自称老僧!”老十说道,“我左肩被他打了一掌,至今还没好,一年多了,胳膊一点力气也没呢!”
王九查看老十肩膀上的伤处,果然是铁手罗汉的密宗大手印。
那顽童在旁边看了,忙问王九道:“哥,你和这铁手罗汉交过手吗?赢了还是输了?”
王九苦笑,叹道:“输了!”
王九叫老十坐下来。只见王九面对老十盘腿打坐,静默调息片刻,伸手在老十肩上一按。老十顿时觉得一股暖意,融融地渗入伤处,麻麻酥酥地,十分舒服。
王九真元初成,不敢过用。他收势敛功,在老十伤处拍了拍,笑道:“老十,你现在动一动,看看如何?”
老十挥动双臂,喜道:“九哥,好了,真神了!”
那顽童在旁边喜道:“哥,教我,教我!”
王九笑道:“早就教你了呀,是你自己不能静心练!”
王九又将三公主所教的缑仙姑坐卧调息心法传授给老十。此心法极其简便易学,老十很快也就会了。王九让他回去教给其他兄弟疗伤。老十也连连点头,一一应承。
王九交代老十不要将自己回来的消息告诉他人,也不要去找铁手罗汉寻仇:“我等都不是李老僧的对手。”
“九哥回来带咱一起从头干吧!”老十含泪说道,“你不在,咱这几年憋屈死了!”
王九何尝不想重整旗鼓,却也心知底气不足。看着兄弟那渴望的眼神,王九只是点点头,说道,“慢慢来吧!”
王九没有回村,辞别老十,带着那顽童进了终南山。他从小在山中玩耍,一草一木皆甚是熟悉。他们找一处山洞,将息了一晚。王九彻夜无眠。
次日一早,那顽童还在洞中酣睡。王九悄悄出来,独自往山上走去。走了两里山路,来到一处山岗,这里正是王家祖山。山中坟茔累累,埋葬这远逝的历代先民。王九来到父母的合葬墓前,磕头跪拜,默默追思了一番。
时值深秋,草木枯萎。只有墓畔的山菊花,娇黄灿烂,尽情绽放。王九起身,环顾四周,虽然山野到处都有山花点缀,但独独他父母的坟地周围菊花格外繁茂,且没有其它杂草。
“莫非真是风水不同?”王九不禁苦笑着,心中想起当年葬父时,阴阳先生曾经说,此地风水极佳,墓主后辈之中当出贵人。“不是一般的富贵,而是流芳后世的清贵!”
王九看着这山菊,莫名地想起英妹。回忆起她那一袭黄衫,亦是如此娇美明亮;回忆起当年两人与宇文虚中高士谈在燕山道上也曾经见过如此茂密的山菊;回忆当年与英妹双剑合璧,演练剑招“小园艺菊”……
王九又开始沉溺于回忆之中,突然惊觉,丹田气海中那团真元在消散,连忙收摄身心,盘腿打坐,摒除杂念,良久方才恢复元气。
王九熟记吕洞宾所授口诀,心知内丹修炼之法,需要斩除凡尘俗念,断绝七情六欲,才能修成正果。他经历此番生死劫难,也将红尘俗世看破。世人所看重的金银财宝田产家业于他而言,的确是过眼云烟。他所不能忘怀的,是岳元帅的重托、宇文虚中的厚望、林朝英的深情……
王九坐在墓前石崖上,默默将头发散开。那些头发之中,半数已经是白发。时光易逝,青春不再,一事无成,唯有感慨!王九坐在父母坟前,想见父母也曾青春健壮,意气风发,创下偌大家业,如今却已湮没成尘,家空业尽。王九益发觉得人生短暂,世事无常。但又想,若真是就此忘情一切,离尘出世,即便得以长生不死,与这无情无感的山石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终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王九在心中叹息。他将披散的头发,分别挽成三个发髻,心中自嘲笑道:“我且将这三千烦恼丝结成三个发髻,三件大吉,完成这三件事情,我也就真的去修仙了!”
“三个吉字,不正好是嚞吗?我以后就改名叫王嚞吧!”王九在心中默默祈求吉祥顺利,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以前从不相信命运,总是崇尚奋斗。“王九啊王九,你也开始向命运低头了吗?”
王九苦笑,又在心中安慰自己道:“尽人事,顺天命,趋吉避凶,明智为哲!”
王九站起身来,对着山谷长啸一声!秋山萧瑟,薄雾迷离,世间一切都平静如常。只有王九自己知道,他的心灵经历了漫漫长夜,终于再次迎来了新的黎明,一如眼前的那轮红日,从东边的山巅升起,虽然缓慢,但光明灿烂,一往无前!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铁腕强权民心尽失 灵丹妙手沉疴痊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