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颠沛流离(5)
二人叹了口气,入屋坐定,却觉烟气刺鼻。四下打量时,见室中甚是简陋,桌上柜中满列着瓶瓶罐罐,地上则尽是些铁皮铁屑。
凝视婉晴一阵,赵飞歌忽然叹道:“岁月不饶人,婉儿丫头也都这么大了。”
婉晴奇道:“大叔,你认识我?”
赵飞歌目露追忆之色,屈指数着,喃喃说道:“嗯,四月、三月、二月……二月十三、十四……你生日是二月十五,是不是?”
婉晴大是奇怪,“咦”了一声,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赵飞歌微笑道:“我和庄潭是结义兄弟。当年在周济庄,小姑娘过生日,我恰好也在场。那时你也不过豆蔻年华,常坐在庄大哥怀里听他讲故事……”
婉晴哦了一声,垂下头去。
凌钦霜问道:“大叔怎么知我们要来?”
赵飞歌道:“庄家嫂子飞鸽传书,要我寻访古老头的下落。这几日我忙得很,抽不开身,这才让竹子代我迎接二位。”
凌钦霜不由问道:“可……可找到了么?”
赵飞歌道:“他现在大理玉龙雪山。”
猛听得古真人的所在,霜晴二人忍不住同声惊诧,道:“玉龙雪山?”
赵飞歌道:“不错。二位歇息一宿,与我同去与他会合便是。”
凌钦霜心中焦急,婉晴却定了定神,道:“古真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会去爬雪山?”
赵飞歌笑道:“若说这老鬼啊,医卜星相,无所不通,能知三生,通晓后世,可谓绝世奇人。只是这厮多年潜踪,生死不明,着实挂念得紧。近日忽闻旧友之讯,端的不胜之喜。老古酷喜周游天下,滇藏多山,他自不会错过。”
凌钦霜听得诧异,不由问道:“他老人家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赵飞歌道:“老古此番赴滇,一为游玩,二来也为婉儿寻觅疗伤圣药。”
霜晴二人互望一眼,均是喜形于色。
赵飞歌微笑道:“相传,雪山圣湖蕴有‘神水’,乃万古冰川所聚,是为人间甘露,只要入湖沐浴,便能起死回生。”
凌钦霜道:“神水可以医治百病?”
赵飞歌微笑颔首不语。
凌钦霜又道:“既然有这圣水救命,那是再好不过。事不宜迟,即刻启程吧。”
赵飞歌道:“欲速则不达,你不累,婉儿可吃不消。我也还要收拾一番,明日动身也不迟。”
凌钦霜知婉晴之伤不能耽搁,兀自担忧,婉晴却甚宽怀,道:“既来之,则安之,不必心急了。”见端木竹孤零零跪在门外,便道:“大叔,饶了这孩子吧。”
赵飞歌见她磨得厉害,只好应了,训了端木竹几句,自去收拾行李。
婉晴见端木竹双眼通红,强打精神,不住安慰。
端木竹只是啜泣,道:“不是我的错。”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信步而行,心中越发不忿,越走越快,无意之间,已到了城中。其时已是黄昏,他在街角坐了一会儿,忽听远处一片嘈杂,抬头看时,私塾已放学了,父母都在等学生回家。端木竹但见一幕幕父子相携之景,心头一酸,怔怔落下泪来。
却听一个孩子叫苦道:“爹爹,今天先生留的题目好多啊。”
父亲扛着锄头,抹一把汗,道:“什么题目?”
孩子道:“《大学》抄五十遍。”父亲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孩子叹道:“那些文绉绉鸟话,我一句也不懂,先生也讲不明白。也不知道学来干么?”
父亲忽地驻足,锄头扔在地上,抬手便是一个爆栗子,骂道:“老子省吃俭用,还咬牙卖了老牛,棺材本都搭上了,为你上下使钱,你道为的什么?先生如此抬举你,你却说出这等混账话来,还敢说先生的不是?”
孩子吓得呆了半晌,方低声道:“可我便是不懂,学那些干什么?”
父亲听了更怒,叫道:“你这不成器的畜牲,你每天都念的什么?老子听都听会了!书中有车、有马、有黄金。先生还跟我说,这可是圣上的至理名言啊!圣上的言语还能有错?你要不想种地,便快滚回去抄!”拽着孩子便往家去。
端木竹默默坐着,但见夕阳落尽,街上渐冷,便自返家去了。
次日一早,四人便即起行。赵飞歌的行李甚多,足有八个大箱,装满推车,却不知里面是些什么。
端木竹远远随在后面,经过私塾时,又见到了昨晚那挨骂的孩子。却听他向一道来上学的同窗笑道:“那五十遍《太学》,你可抄完了么?”见同窗唉声叹气,笑道:“没抄完,要打手心的。”
同窗道:“你抄完了么?”
那孩子笑道:“那是自然。”
同窗道:“我才不信。”
那孩子得意地道:“若是一字不漏地抄,自然抄不完。”
同窗道:“你怎么抄啊,快教我。”
那孩子道:“我也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计较,说与你听,你可莫要胡乱去说。”
同窗连连点头。
那孩子摇头晃脑道:“譬如这一节:‘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若是抄五十遍,累也累死了你。我便漏写几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不就行了?一人五十遍,你道先生会一字一句地看么?”
同窗听了,连呼妙极,言道下次也要仿效。
那孩子笑道:“五常曰:‘仁、义、礼、智、信。’此既为‘智’也。无智,何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二人说笑着进私塾去了。
行到江边,端木竹停下脚来,道:“哥哥姊姊,谢谢你们陪我,我要回去了。”
凌钦霜一愣,问道:“你要回哪儿去?”
端木竹抹着鼻子道:“我要回铁铺啊。那里是我家。”
霜晴二人知这孩子除了师傅,再也无亲无故,此后便要独自孤苦,一时心下都甚不忍。
端木竹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婉晴慰他道:“好孩子,你安心在家打铁,乖乖等师傅回来。”
端木竹点点头,望了师傅一眼。两人眼神相对,端木竹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会。赵飞歌伸手招唤,端木竹蹑手蹑脚站到师傅身前。
赵飞歌抚摸着孩子的头,叹道:“孩子,你是对的。”端木竹闻言,一时怔征发呆。
赵飞歌仰天叹道:“无论恶人再怎么作恶,都不关咱们的事。刀剑杀再多人,终归也只是刀剑。咱们是铁匠,但见奇珍异宝,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将之铸成兵器的。岁月如梭,此心未易……”
端木竹听了这话,却只面色呆滞,不知要如何回话,良久才问道:“那师兄他们,为什么都走了?”
赵飞歌微微苦笑:“世道如此,四书五经,读书做官才是正道。打铁算得什么,又穷,又没出路,自不受待见。”
婉晴忽道:“大叔,我爹爹说过,冶铁铸造名为小道,实与学文求武无异,皆是秉赤诚之心,求冶炼之致。”
赵飞歌闻言,纵声长笑:“不错,世人看不起又如何?吾辈何求家财万贯?何求出将入相?何求青史留名?吾心唯以铸兵为任,即使身无完骨,烈火焚身,亦所甘心,又何憾于天,何怨于人,何悔于己?”
凌钦霜只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击节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