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赵世祺独断野心浮
四宜居走水事件是秘密处置的。
玉桂被带走看管起来,其下落无人知晓。
两个新换的奶母嬷嬷喂了哑药后直接拉走打死。
金桂身上搜出来一张尚未及送出宫去的赵世禛的八字。
历朝历代皇子生辰八字属高度机密,非皇帝诏令不得查看,更遑论泄露出宫。
金桂为保张双宜,吃过一遍刑罚仍不改初衷,硬扛下罪责。
监审官老辣,阅人无数,看出金桂意图,催逼其招供,哪料想那金桂是个忠烈刚直的,竟咬断舌头自裁。
赵渊动了大怒,命人抠了她一对招子,送到张双宜面前。
“让她看看!这就是她调教的奴才!”
四宜居院门挂了大锁,派去传话的人粗暴踹开大门,后头太监皮笑肉不笑,捧着锦盘搁在当屋中的八仙桌上,二话不说拧身就走。
张双宜不明就里,上前揭开绸布,但见血淋淋的两颗眼球,湿哒哒黏黏粘在锦盘中,直唬得她脚下脱力摔坐地上,那腥恶之物随其滚跌,噗一声闷响,不偏不倚正挨着她脚尖停下。
屋内掩着门,一抹昏黄的光透过窗屉落在青砖地上。
微光中,张双宜仿佛看见金桂浮在半空中,阳光给她周身镶上一层金边,片刻金桂撑着空洞的双眼向她望来,那黑黢黢的深邃中是荒芜一片。
正在这当口,撼天震地一声响,像一口箱子啪地落下上盖,张双宜陡然清醒,揪着衣襟奔向漱盂,哇哇猛烈干呕,直至胃底一阵痉挛,呕吐物由浊变清,泛出青绿色的胆汁,她才靠着床腿,把脸埋在膝头,抱臂低低抽泣。
明明盛暑天,她却觉得周身寒噤,恍若数九寒天之中。
承皇帝雷霆之怒,内务府做事利索,一个时辰不到便将姚黄日用及贴身物件收拾妥当。
赵渊本意是让她在万壑松风后头凑合几日,姚黄婉然谢绝。
“皇上厚爱,妾不敢逾举,撷玉楼尚且空着,且一应物件都齐备,妾住那里便好。”
“张氏都嫌撷玉楼不吉利,你倒不嫌?”
“自古怪力乱神,妾行得正坐得端,何惧之有……”
“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
短短数日,姚黄已见识过两次皇帝暴风骤雨般的盛怒,她深感伴君如伴虎,仅这几句御前对答,就出了一身冷汗。
万壑松涛那是皇帝见大臣议事的机要地界,别说宜妃,就是皇后等闲也不敢去贸然打扰,姚黄区区一个嫔位还想住在里头,她怕是嫌自己活得长了。
她原想着去宜妃或者王怀玉那里挤一挤,几乎将要脱口而出,她却忍住了,遂力挽狂澜强改话头,主动请愿住到撷玉楼。
首先,宜妃余允蝉那里刚添了世褆,本身也一堆事情要支应,她贸然前去,和当初张双宜强行搬家无甚差别。
其次,王怀玉那里虽方便些,却太过点眼,很难不让人联想起近来之事,况且也是一样的道理,不打招呼就空降着实讨厌。
姚黄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只要那撞死的齐氏敢露头,她就敢叫其有去无回。
话虽如此,真搬进去时,她也做了一番思想建设。
为不引人怀疑,她壮胆住进了张双宜原来那屋。
从前她睡觉时不习惯留灯,总要尽数吹灭好营造黑漆漆的深睡环境,今日头天搬来,尚不等她吩咐,招儿与云香各自多拿了几盏灯烛,四海也捧了一座小巧的香炉,搁在窗户底下。
“端午下剩的艾草香还有,正好点上……若是不够,奴才再拿几个来,这撷玉楼东西都齐全着呐。”
姚黄深感四海行事妥帖,她把头倚在床架上,叮嘱道:“近来你们都警醒些,咱们虽不惹事,却也不怕事。”
几人齐声应是,又各自分派了上夜值班的活计,方各自散了。
撷玉楼不愧为好住处,夜里微风习习,穿堂风吹过,周身舒展。
这里不似四宜居临水蚊蝇多,撷玉楼地处行宫地势起伏的中段,依山势而建,是个单进的独院,四合阔朗,又兼怪石嶙峋藤萝薜荔,若将后头穿堂的门锁上,实在极幽静私密。
姚黄此刻却没工夫欣赏,她躺在榻上出神,连日紧绷的神经令她恍惚,暴怒的赵渊更使她心有余悸。
李陈鱼比她有家世,张双宜比她有资历,饶是这样,还不是说贬黜就贬黜,说禁足就禁足。
想到这儿,一种虚浮飘渺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能穿到赵渊后宫,自己简直就是刀尖上起舞,万米高空走钢索,苟长久,居然才是她恒久不变的课题。
与此同时,热河行宫中还有一人同她相似,焦灼的彻夜难眠。
恪嫔刘氏屏退下人,虚掩房门,拉着赵世祺侧坐在榻沿上。
她咯啦一声拽开药箱,挑挑拣拣后,翻出一个瓶身红笺已模糊难辨的棕色瓷瓶,她拔掉塞盖,翻手倒扣上指腹,上下晃动几下,熟练将药油轻轻涂在其手背上。
恪嫔蹙眉,嗔怪道:“你为何要冒险,瞧这手背……”她打圈抹开药油,既心疼又生气,那一串殷红火泡看着触目惊心。
赵世祺却是一脸轻描淡写,他低头瞥一眼,抽出手,蹲跪在恪嫔身前,仰脸看她,郑重道:“母亲,我这不是冒险,况且那时候父皇与大哥都在,若不是大哥犹豫,只怕我也不得成事。”
“他是皇后的眼珠子,捧凤凰一般的长大,可你也是娘的心肝肉,那不过是个鸟大的婴孩,能不能长起来还两说,你何苦……”
“母亲!儿子不是救三弟!”
赵世祺一双桃花眼细长深邃,眼角朝上剔着,他与赵渊眉目最为相仿,只是面庞稍显稚嫩,攻击性便没那么强。
“敏嫔娘娘是父皇在意的人,儿子是救她。”
恪嫔闻言怔住,她把眉心一皱,拧身转过去,背对着赵世祺。
“七年了,父皇来过热河四次,却没有一回想到我们,母亲还有多少个七年可蹉跎……”
被他这样明晃晃提起,恪嫔面上红白一阵,再不肯说下去,将药瓶啪地丢进药箱,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跪下!”
赵世祺敛眸撩袍,垂首跪在人跟前。
“你实在是糊涂,糊涂啊!”恪嫔一口气堵在胸口,直噎得红了眼眶,“你以为自己好盘算,胆大莽撞的冲进去救人,在你父皇面前,你失了分寸了!”
“可父皇并未责怪儿子,晚膳前还赏了我一匹小马,说改日带大哥与儿臣去围猎……”
望着天真懵懂的赵世祺,恪嫔心中说不出的惆怅,她不忍去瞧那双有明亮眼神的眸子,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下,勉强扯出个苦笑。
皇帝面前,胞弟性命垂危,千宠万贵的嫡子却被庶子抢了风头,传入朝堂又将平地起波澜。
尤其今岁以来,皇帝竟连失三子,朝外已有流言频现,燕王赵沔本就虎视眈眈,现下更以此为把柄大放厥词,抨击赵渊子嗣不保皆属天谴,实乃得位不正。
恪嫔久居热河行宫多年,不问宫事却眼明心亮。
她外祖醇亲王巴布乐虽致仕多年,朝中势力仍不可小觑。近半年来,她表哥恭王端敏深得赵渊宠信,时常得蒙宣召陪同皇帝赏画下棋,就连远在北海的懋嫔与代王也时常八百里加急奉特产献与皇帝,如今连她也即将随御驾回宫,各种事件于她和她的家族而言,未尝不是一种信号——复起的信号。
皇帝要借她的家族钳制某人。
放眼整个朝堂,能让赵渊起戒心的,唯有直隶总督李长兴。
“母亲,你怎么哭了……”
赵世祺拢住恪嫔双手,灯火映出她眼角涌动着晶莹的泪珠。
半晌,恪嫔方回神,搀起赵世祺,爱怜地抚他发顶,自言自语着:“罢了,母亲只希望你平安……”
从她当年如愿嫁给赵渊那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是一颗棋子。
她问自己有不甘吗,大抵是没有的。
错过一次的人,还能活着蹉跎七年岁月已是万幸。
恪嫔缓缓闭上眼睛,未来她能做的,只有安心当好一枚棋子。
且说自赵世祺救下世褆,赵渊一改往日对他的冷酷铁面,整日带其出入万壑松涛,陪膳赐宴游幸均随侍在侧。
近日马场练骑射,赵渊兴之所至,甚至亲自教授赵世祺拉弓,端的一副舐犊情深。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特别是碎嘴子嚼舌根让姚黄撞见。
这日傍晚,她正领着四海等一干奴才巡检撷玉楼,途径后头穿堂,远远听见有人悄声嘀咕。
“万岁爷近来走哪儿都带着他,真真时来运转了……”
“谁说不是呢,冷灶烧出个热炕。”
“不知哥哥可有门路没有,给帮着往跟前儿挪动挪动。”
“这现下可是个肥差,多少人巴结,哪儿轮得上你我,没个三五十两银子甭做你娘的春梦!”
二人声线低沉,夹在穿堂风里听不大真切,可意思姚黄结结实实晓得了。
恪嫔母子一朝得势,眼见回宫在即,底下奴才自然都想谋个好前程。
姚黄朝四海略一抬颔,眼风扫过那头,比了个“抓”的手势。
四海登时会意,又叫上三四个粗使太监,冲进穿堂拿下二人,捆着扔进柴房。
“你去亲自盯着,必要让他俩把那些攀高枝儿人吐出来不可!”姚黄叮嘱四海,宫中奴才一叶知秋,就像蜜蜂哪儿香去哪儿,想来恪嫔必是盛宠,可惜流言如沸,她这里听见,眼瞧别处更甚。
又一日午后,太医院差人将此次阖宫妃嫔的体检报告送来,姚黄又特意提前向孙院使申请调阅诸人的进药底簿,两个苏拉来拿了不少文书册子。
分析数据嘛,自然要比较一下环比与同比。
姚黄逐一翻看报告,小楷不比印刷体清楚,又都是中医术语,看得她眼皮发酸,也才瞧了一小部分。
见她吃力,云香适时进了一盏清肝明目的菊花茶,小心搁在炕几一角。
姚黄就手端起呷一口,眼光仍盯着册子,忽微一蹙眉,又寻来近日档案对比,果然见王怀玉那页有不寻常之处。
除却正常遇喜、生病外,嫔位以下每个月初一十五可请平安脉,王怀玉脉案中赫然记载,其自四月底起体内有用过麝香的痕迹,请脉太医那一行正记着刘玺。
宫里女人对香料多有忌讳,王怀玉不是喜好香料的人,为何她脉案会多此一句。
姚黄往后翻了几页,最近一次请脉是日前中秋,直到七月中旬换了太医,脉案上也再未见有关麝香的记载。
随手翻到曹思源那一页,姚黄留了个心眼,想到曹氏莫名滑胎,她本就存疑,从前没资格看脉案,今日正好名正言顺查看一番。
她比照每个字细过了一遍,底簿上分明记载其三月请得右关浮脉细沉,前后一月内的脉象皆是如此。
姚黄惊出一身冷汗。
若妇人妊娠后小产,半月内仍可见滑脉。
也就是说,曹思源当日并未有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