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第二天一早，谭柘就走了。
她的行李不多，一个小小的箱子，除了些必要的换洗衣物外，又谨慎地装了些化妆品与几件出镜服装，再没什么了。唯独有些重量的，是一本牛津英文词典。
从杭州到德清不远，10来分钟的高铁，又10来分钟的出租，谭柘屁股都没坐热就得下车了。
大会在地理信息小镇举办，谭柘到时，门口有个姑娘正在等她，远远看见她从车上下来，赶忙上前接过行李箱，“谭柘姐吧？”
谭柘轻轻点了下头。
那姑娘笑得一脸灿烂，“我叫郑珺，叫我小珺就好了。”小珺拖着箱子领她往里头走去，朝门口守卫的几人亮了亮胸前的工牌。
“他们跟我说，谭柘好认，等在门口看见最漂亮的那个就是了。”她的牙齿洁白，笑得时候很是显眼，“果不其然。”
她们临时住宿的地方是个双人的宿舍，郑珺的房间正好缺了一人，因此和谭柘成了室友。言语往来间，原来她是外语学院毕业的学生，新闻能力不强，英语却十分流利，因此这个项目主要负责日常的翻译工作。
两人手机突然同时震动了一声，滑开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同拉进了工作群，正在发布任务。谭柘看到自己的名字跟在前期采拍之上，也就意味着，她立刻就要投身工作。
因此匆匆放下了行李，没时间跟郑珺更多寒暄，从箱子里翻出件黑长外套，背上包出门了。
前期采拍主要通过新闻稿的方式呈现，谭柘首先需要对整个场地进行了解，对一些针对性物件进行拍摄。比如包括了开幕式、闭幕式、部长对话会等四场全会的国际会议中心以及这一次的重头戏——技术与应用展览。除此之外，一些特色技术，比如无人驾驶观光车、植保无人机也需要着重介绍。
一趟跑下来，都快接近傍晚，谭柘的相机里素材充足，足够应对这一篇稿件，于是回到住所，想做一个简单的整理。回去的时候，本想叫了郑珺一起去吃饭，却没想到她不在房间里。
也是，工作起来谁不是忙得见不着人影。谭柘平时挺习惯一个人忙里忙外，这回却难得同人交际。郑珺这小姑娘她不讨厌，整个人干干净净，工作没多久，身上还有些学生气。
以前做学生的时候，最渴望变得成熟，在外头摸爬滚打久了，才觉得，最美好的，真就留在了那段岁月里。
其实梁洛河，也不过是喜欢那样傻气的她吧？
如今看她，还有几分像从前？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这回出项目的整个组，组长杜金海，别名老杜，分配起任务井井有条。第二天，嘉宾陆续进场，谭柘也有了自己的摄像，主要拍她采访大学生志愿者的场景。
谭柘过去时，那几个负责接待的志愿者正给几位西装革履的精英人群领路，看到她，笑嘻嘻打了个口型：“稍等啊。”
她倒是无所谓，只可怜摄像大哥在冷风里扛着个大家伙，颇费了点力道。谭柘不忍心，提议道：“我们往边儿上坐坐吧，这一时半会儿的估计也回不来。”于是俩人就在一边的阶梯上坐下了，从兜里翻出包压缩饼干来，各分了一半儿在冷风里头吃着。
采访时间紧，没时间吃饭是常事，谭柘随身带着点儿食物的旧习惯，一直都没改。
远处又走来了个志愿者，身后照例跟着几位穿着正式的男子。谭柘眯了眯眼睛，还是看不清楚。“志愿者哪个都不要紧吧？”她朝身边问了句。
摄像大哥大哥点了点头，道：“试试再说，这个不行，咱们再找人录。”俩人达成一致，勇往直前。
如果早知道那群人里会碰见梁洛河，谭柘一定躲得远远儿的。可当一切清晰明了时，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就在梁洛河愈笑不笑的皮肉下，硬着头皮做了回非常不符合自己专业素养的采访，以至于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想起时，都想剪掉那段录像。摄像大哥满意地看着回放，兴高采烈地提前收工。
谭柘正想着借口回去，对面却道：“都遇上了，一道儿吃个晚饭呗。”
梁洛河的住所不在场馆里头，他属于贵宾级别，今天只是来熟悉个流程。谭柘坐在车后座被带离的时候，脑子里仍是放空的。
湖州好山好水，比起杭州不输几分秀色。梁洛河心情极好，兜了碗替她盛汤，道：“这么快就做上外派了？”
谭柘闷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一个要拆你楼的人，连个地理信息大会都不配参加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谭柘无语，低头去喝他刚盛来的那碗鱼汤。汤色奶白，味道极鲜，就是喝得人心不在焉，没滋没味。
喝了一碗，他又盛了一碗。谭柘蹙了蹙眉，道：“你这是喂猪呢？”话说出口，却又觉得不妙，这不自个儿寒碜自个儿么？
梁洛河显然也觉出了这番意思，左手撑在脸颊上憋笑，道：“工作费心费力，多吃点。”
许是换了个地儿的缘故，两人情绪都较以往放松许多。倒也没提什么不愉快的事，饭吃到很晚，梁洛河问道：“是今晚送你回去，还是明早送你回去？”
谭柘翻了个白眼，道：“这是道儿选择题么？不回去我可没地方住。”
梁洛河邪气的笑了笑，俯下身来，贴在她耳边，道：“怎么没地方，我这儿不是地儿吗？”
谭柘看了看身后金碧辉煌的装饰，像他这样级别的贵宾，待遇属实不会差，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梁洛河也没在坚持，两人出去时，正巧遇见熟人，寒暄之际，那几人看向谭柘，言语间满是打量，都在等他一个答案。
谭柘心里也暗暗的，想听一听他的解释。
“我前女友，谭柘。”揽住谭柘的腰，上前向几人介绍道。这话有几分重量，旁人不懂，他们却都懂了。
梁洛河这圈人，从来不正经承认女人的身份，能说得出口的，不是未婚妻，就是家里头的正房。虽说是前女友，能从他口里承认的身份，那都是不一般的人。
几人瞬间换了眼色，伸出手恭敬地对她道：“谭小姐，你好。”
谭柘象征性地握了握那个人的手，对这个答案，她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
车开到场馆门口时，谭柘喊了声“停车”。
“晚上吃多了，就放这儿下车，我走一走。”其实，她是怕别人看见了这车，传出些闲言碎语来。现在的她，早已不如往日坚强，没有应对狂风暴雨的勇气。
梁洛河也随即下车来，道：“我送你进去。”
谭柘本想拒绝，却没舍得说出口。两人一左一右的走着，让她想起以前学校里的日子。
只不过那时不是为了躲避闲言碎语，而是独属于情侣间的一种情趣。月下漫步，郎情妾意，胧雾掩月，欲盖弥彰。他喜欢推她进树下，按在枝桠上狠狠的拥吻，最后在她红透的脸颊上轻抚，带种得意地笑。
今天却格外老实，真真切切只是送她回去。
最后，谭柘朝一栋楼上指了指，道：“就这儿了。”
“那……我上去了？”
梁洛河淡淡的“嗯”了一声，目光紧紧盯在她身上。
谭柘不自在极了，匆匆转身而逃。在将进门之时，听见远方一声传唤，“谭柘。”
转回头去，那人站在月色下，银光笼罩全身，是她的触不可及，是她的小心翼翼，清晰地暴露在每一寸思念的呼吸里，眼泪好像要涌出去，一时间有千言无语，呼之欲出，却又退之不及。
“喜欢的话，就好好做。”
谭柘意识过来，他说的是这份职业。
当年的一切，他与她再清晰不过。谭柘知道自己的错，蔓延在身边的每个人身上。对于逝者，她只有怀念。对于生者，却只能逃避。
不能承认的错误，是她心里最后的防线。可是不得不承认的错误，是她刻在骨血里的每一份愧疚。这么多年来，她最需要的肯定，最害怕面对的答案，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轻轻地点了下头，带着撤去枷锁后轻快的身体飞往楼上，将自己掩在门后，躲入棉被之中。
郑珺回来时，看见的是趴在床上傻笑的谭柘，一时有些震惊，轻声问了句：“谭柘姐，你没事儿吧？”
谭柘大妞儿似的傻笑了声：“没事儿。”抱起笔记本朝外头走去，道：“我晚上要整理素材，不扰你了，我去公共休息室里头。”
早晨的谭柘沉静如山，如石刻的圣女像庄严肃穆，而此刻轻快如风，如一树被风簌簌吹落，飘零四海的梨花花瓣儿，另郑珺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姐姐怎么还两幅面孔呢？”
走道上的谭柘脚步轻快，抱着笔记本的手臂紧紧环绕，似乎比任何一刻都更有奋斗的意志。佛云：“一念之慈，万物皆善。”此刻的她，由此及彼，万物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