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归来少年
第二天一早,张仪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除了嬴疾,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大臣们在私下里议论,说张仪进宫面王之后就不知所踪。看来是因为新王与老相政见不合,把他给排挤出去了。
也有说张仪从一而终,给先王守丧后就代表他绝不侍二主。
更有甚者,开始质疑张仪人品问题,反复无常、不讲信用、背叛母国、阴险狡诈,凡此等等,无一不是落井下石。
针对这些风言风语,嬴荡不知该做何回应,他把目光投向了嬴疾,希望自己的叔公能出面解释此事。
嬴疾本人也是很无奈的,张仪之意是想静静离开,谁成想到底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最终事与愿违。
“武信君功成身退,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至于那些攻讦批判他的,我觉得大可不必。”
“大争之世,唯论强弱存亡,不评品行好坏。武信君用连横之计,成我秦国如今之强大,这是不可磨灭的贡献。”
“人既已去,诸位还在此喋喋不休,有意思么?任用张仪乃先王之意,怎么着,是先王错了?”
嬴疾一席话把众人堵得无话可说,沉默中,此事便风平浪静了。
这边的张仪一门心思地赶路,时过境迁,已经十年没有回来了,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沿途中他刻意隐去真名,连打尖住店也是低调万分,世间政事,天下九州,终究与他无关了。
近山情更怯,云梦,当真是梦开始的地方。
那棵大松树还在,任凭雨打风吹,却依旧巍然挺立着。
上山路上,张仪遇见了一个孩童,总角相交,黄发垂髫。
“你在干什么?”张仪问。
“看蚯蚓,要下雨了。”
男孩眉清目秀,看见生人也不害怕,落落大方地回话。
“蚯蚓上路,土壤潮湿,”张仪抬头看了看略显阴沉的天空,“确实要下雨了。”
“山上是不能随便来人的,你是干嘛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孩装着大人的模样,抛出的一连串问题让张仪有些发笑。
“都说要下雨了,你怎么还不回去?”身后又传来声音,张仪回头看,是一位十七八九的少年。
“先生。”尽管不认识,少年还是向张仪行了个简礼,又转头过来和男孩说话。
“跑这么远,一会洛姨该生气了。”
“洛姨?”张仪在背后听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他死死盯着那个小男孩,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元诚。”
“多大了?”
“十岁。”
张仪眯了眯眼,在心里反复确认着。
十一年前,正好是回魏国做间谍的那段日子,中间,他曾回山一次。
内心翻起滔天巨浪,张仪克制着,声线有些颤抖,想信,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你,姓什么?”
“母亲说姓张,但山里的人都只叫我元诚。”
“元诚,张元诚,好名字。”张仪嘴里念着,不由自主地靠近男孩,对方却下意识地躲闪到了少年身后。
“先生,您……”少年也起了一丝警惕。
“你呢?你叫什么?莫不是王老夫子又收新徒了?”
张仪调整过来,后退一步,歪头打趣着沉稳的少年。
“学生名叫苏秦,三年前上山,来夫子身边求学。”
张仪赞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躲在少年身后只露出半个头的男孩,不由得笑了笑。
“老夫子所收之徒,个个不凡,虽已到高龄之年,眼光却依旧毒辣,不错,后生可畏啊。”
张仪迈开步子继续沿着小路走,片刻又转头看向两个傻待着的孩子。
“你们两个还不走?等着回去挨骂啊?”
闻言,元诚先小跑着上前,苏秦跟在后面。
“你认识我娘,也认识夫子。”
稚嫩的童声背后不是猜测,而是笃定。
张仪揉了揉元诚的圆脑袋,随后将手臂搭在他的小肩上,下一秒却被小男孩一把挡开。
“别攀扯我。”
“行啊你小子,”张仪笑骂,“跑快些,去告诉你娘,有故人来此到访。”
元诚冲张仪做了个鬼脸,一溜烟便跑得没影。
“先生,您到底是?”
“我也姓张。”张仪微低头看着脚下的土路,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代之是几不可察的怅惘。
他姓张,元诚也姓张。脑袋随便转个弯,也能将这两者联想到。
苏秦反应过来,本欲郑重一拜,张仪却拦住了他。
“不必如此,既是老夫子的新徒,那便是我的师弟。”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您真的是秦国的相国?”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张仪苦作一笑,远方的乌云席卷而来,风速明显加大,周围的树草都开始摇摆。
“娘。”元诚走到门口,胆怯地向前走了几步,却停下了。
“都说快要下雨了,还往外跑。”白洛正在整理书架上的竹简,边忙边继续说道,“我不是让你苏秦哥哥去找你了么?他人呢?”
“娘,有客人来访,是来找你的。”
张仪已经静悄悄地出现在门口,他看着白洛的手一颤,手中的竹简掉落在地。
转过头,二人四目相对。
张仪穿着一身浅色的布衣,面容倒和从前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更苍老了一些。
白洛也不似从前刻意装扮,朴素的样子俨然变成了一位中年女性。
元诚傻呆呆看着不说话的两人,后知后觉发现母亲落泪了。
“你个大坏蛋,我娘都哭了,你出去!”
张仪任凭元诚的小身板推搡着,不动也不言语,只是痴痴地看着白洛。
赶到的苏秦哄着骗着把元诚拉了出去,房间内只剩下白洛和张仪两个人。
“是客人?”
“故人。”
“是到访?”
“归来。”
“还走么?”
张仪走近,摇了摇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
“再不走了,陪你和元诚。”
“你都知道了?”
张仪伸手温柔地拭去白洛的泪,又紧紧拥她入怀。
“都知道了,谢谢,谢谢你,这些年,辛苦了。”
“名字是师父和母亲给起的,娘很开心,去看过她没有?”
“还没有,不急。”
张仪好像贪婪自己怀中之人的味道,久久不愿撒手。
门外一阵淅淅沥沥,瓢泼的大雨冲洗净了一切,凡尘琐事,陈年旧梦,张仪似新生了一般。
“游子终于在落雨前回来了,小洛,我妻,天有道,自不会让我们分离。”
“你这张利嘴啊,真会说情话。”
白洛无奈一笑,稍稍松了些,却又被张仪霸道地按住,紧贴在胸膛。
“听。”张仪轻声说。
“雨声吗?”
“嗯,还有我的心跳。”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