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顾笺
深红的丝绒地毯延伸向走廊尽头，墙壁两侧，烛台弯曲如林间的新叶，叶片顶端向下微凹，镶嵌着一颗颗闪烁的星石。
暗色的壁纸下，星石的光辉，比蜡烛还要明亮。
“真是丢人啊，居然在挑战中输了……”
蓬松的裙摆绣着朴素的花纹，两位女仆并肩而行。
“不是说，他是帝国最年轻的首席魔法师吗？”
“首席？连一个魔法学院的新生都不如，输得那么难看……”
窃窃私语，隔着走廊尽头的门缝透了进来。
门后是狭窄的房间，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陈旧的蕾丝床帏堆地，一丝风也不流通。
一只手抓住床帏一角，微屈的指节勾勒出纤细削瘦的弧线，骨节分明，苍白的指尖于浅薄的光线之下，几乎透不出血色。
淡金长发从质地柔软的白衫间滑落，躺在床上的苍白青年轻咳一声，嗓音沙哑而干涩。
“水……”
门外，脚步声微微一顿。
“他醒了？我们要不要进去？”
“算了吧，丢了魔法协会的脸，沦为王都的笑柄，能让他留在这里，已经是索兰会长的恩赐了……”
“也是，我可不想服侍这种丢人的家伙，他连赛琳娜骑士长的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毫不遮掩的对话传进屋内，门外的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顾笺：“……”
头晕眼花，浑身剧痛，他躺在床上，甚至没有起身的力气。
喉咙干渴得像冒烟的沙漠，如果能有一杯、哪怕只有一口水都会让他好受一些。但是，门外的人已经彻底走远了。
从昨天到现在，昏昏沉沉地熬过一天之后，顾笺终于意识到，他穿越了。
穿越之前，他还在通宵赶毕业论文，刚刚敲下最后一个句号，视线就忽然陷入黑暗。
下次再也不熬夜了。
顾笺沉默地想。
我的论文，好像还没保存。
再没有比敲完上万字的论文却忘记保存更让人悲伤的事情了，想到这里，顾笺身上好像更疼了。
穿越过来后，他的脑袋里凭空多了一段记忆，也因此，他知道这具身体的名字。
伊阁。
很熟悉的名字，因为不久前，他刚刚看完那篇小说。
《灭运纪》，网上一篇点击量寥寥的免费小说，男主是条混血的黑龙，生来即拥有恶神血脉，幼年起颠沛流离，一直遭受虐待和背叛，最终黑化，毁灭整座大陆。
伊阁是小说最早登场的炮灰反派，他觊觎男主龙族的身份，将他当成实验品囚禁起来，抽血，割肉，挖骨——惨无人道地折磨了两年，直到男主的恶神血脉初次觉醒，化为黑龙，在伊阁的惨叫声中，将他撕碎，一口一口生吞入腹。
……问题是，现在是什么时间线？
顾笺试图用思考来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原作里，伊阁是艾朗帝国的首席魔法师——年轻一代魔法师中最优秀者，才能得到首席之称。
而现在，他却被遗弃在这个房间里，哪怕重病也无人照顾。
这是原作没有的剧情。
过了一会，顾笺好不容易积攒了点力气，强撑着坐起，想要下床找水。
明明只是个简单的动作，却令他的眼前一阵发黑，冷汗浸湿柔软的淡金发丝，黏连在苍白的脸颊间。
咔哒。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只银发的脑袋冒了出来。
那是个身材瘦弱的少年，小麦肤色，青草一样碧绿的眼睛，还有一对尖尖的耳朵。
“主人！”
一见到顾笺，少年顿时热泪盈眶。
“终于找到你了！”
顾笺抬起微湿的眼睫，模糊的视野里映出少年的身影，记忆一动。
伊阁的魔法仆从，半精灵半人类混血，普普。
之前，伊阁收到皇家魔法学院的邀请，从自己的魔法塔赶来参加这场开学典礼。路上只是因为普普说错了一句话，就将他赶下马车。
没有马车，普普只能靠双脚行走，走了几天才赶到王城，回到伊阁身边。
此刻，这个半精灵少年丝毫没有被伊阁赶下马车的怨怼，反而眼巴巴地凑过来，蹲在床边，试探地伸手碰了碰顾笺。
“主人，你身上好烫，好像在发烧！”
被吓了一跳，普普当即双手合十，表情虔诚如在祈祷，嘴里喃喃，吐出一段独特而晦涩的语言。
顾笺发现自己能听懂这样的语言。
精灵语。
大意是，赞美伟大的森林与精灵之神，愿您庇佑您的孩子，赐下仁慈的光辉。
然后，真的有一束洁白温暖、如穿过森林穹顶的光芒，从天而降。
刹那间，顾笺浑身的酸疼、难受与不适，都消退了大半。
……这就是魔法？
“谢谢……”顾笺咳嗽一声，轻轻地说，“有水吗？”
他的嗓音依然沙哑，但那刀割喉咙般的痛楚确实减轻不少。
普普立刻从自己背着的小包里取出两块干硬的面包，一个水壶，递过去。
顾笺没有马上接过，而是看着普普：“你吃了吗？”
普普呆了一下，随即笑着点点头：“主人你吃吧，这都是我吃完剩下的。”
水壶里还剩小半壶水，顾笺一口气喝完，而后在普普瞪大的眼睛里，沙哑地说：“不好意思，还有吗？”
原本想要去找个干净杯子的普普呆滞地看着那个自己用来喝水的水壶，几秒后才点了点头：“主人您等等，我去和他们要！”
他这一去就是半小时，半小时后，终于给顾笺带回来一壶茶。
碎末渣子泡的茶，苦涩冰凉，配上干木头一样的黑面包，让顾笺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冷水就馒头的那段日子。
不过，馒头还是比黑面包好吃多了。
一口气扫光所有食物，吞掉剩下的面包渣，咽下最后一口茶，顾笺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活过来了。
他感激地对普普笑了一下：“谢谢。”
普普结结巴巴：“不不不用说这个，这是普普应该为主人做的！”
不太好意思地说完，他低下脑袋，一双尖尖的耳朵有点发红，微微上翘。
顾笺目光在他的耳朵上稍微停留几秒，想了想，试探着引导这个少年开口：“你在来的路上，都听到了什么？”
普普：“啊？那些话……主人不用在意的……”
顾笺：“说吧，我想听。”
在他温和的询问下，普普磕磕巴巴地说起了自己从王都里听到的，关于伊阁的议论。
随着他的讲述，顾笺的记忆也一点点完整，很快，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几天前，伊阁受邀参加艾朗帝国皇家魔法学院的开学典礼，在庆典上，被一个刚入学的新生当众挑战。
然后，他就输了，不仅输了，还被对方用魔法重伤，倒地不醒。
一个成名已久的大魔法师，面对一个小孩，居然输得如此难看。对魔法协会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耻辱。
在这之前，伊阁年少成名，天资横溢，是艾朗帝国最年轻的首席魔法师，原本光明无限。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放纵自我，耽于享乐。
他荒废了对于魔法的修行，不思进取，因此几年后，他的实力不进反退。
魔法，如果不反复地记忆、练习，哪怕曾经掌握得再熟练，也会被时间的光刃抹去，遗忘得一干二净。
庆典之后，昏迷不醒的伊阁被魔法协会拖了回来，丢在这个无人问津的房间里。
再然后，顾笺就穿过来了。
昨天刚穿过来时，他的状态比现在更差，高烧得浑身滚烫，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个陌生的世界。
至于那个击败伊阁、一举成名的魔法学院新生，顾笺非常有印象，因为她正是《灭运纪》的女主莉莉丝，放眼整篇小说，魔法天赋仅次男主的开挂存在。
虽然女主现在才十岁，但顾笺深知她未来会达到怎样的高度，荒废魔法数年的伊阁输给她，完全不意外。
只是，其他人就不会这么看了。
伊阁这个名字，已经在魔法协会、在王城身败名裂了。
也只有普普，伊阁这个忠心耿耿的精灵仆从，还坚定地维护着他。
顾笺眼睫低垂，眼底映出蹲在床边的少年身影。
他记得，原作里，普普的下场并不好。
虽然他没有欺负过男主，却在男主黑化时，被伊阁推出来挡刀，成了失去理智的黑龙嘴里第一个亡魂。
想到这，顾笺抬手，轻轻地摸了摸普普的脑袋。
普普似乎又被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忍不住悄悄埋下头。
落在头顶的掌心，温暖而轻柔，让他想起久远的故乡，精灵之森铺满新叶的小床。
然后，他听见自己主人清沉温和的嗓音：“我们离开这里。”
白金色的魔法师外袍，领口以细闪的银链连接，精致繁复的淡金色花纹从衣摆处绽开，抬手时，袖间镶嵌的两颗深蓝色宝石微微闪烁。
顾笺披上外袍，拢了拢淡金长发，从床前的镜子里，望见自己的面庞。
他微微怔了怔。
丝织品般柔软的淡金发丝，剔透的冰蓝眼眸，因为一场大病，镜子里的年轻男子有些苍白，眉眼间透着恹恹的漠然。
——除了发色和眼睛之外，镜子里的那张脸，居然和原本的顾笺有七八分相似。
“主人主人，”一旁的普普并不知道顾笺心底翻起的波澜，他的声音欢欣，“要回魔法塔吗？”
他其实早就想回去了，这里的人很讨厌，会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的耳朵，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不。”
顾笺从镜子里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我们去……多伦城。”
多伦城，原著里，伊阁捡到男主的地方。
按照剧情，年幼的男主已经失去了亲人，正四处流浪。离他长大后毁灭世界，也只剩下不到二十年。
“您要离开？”
楼梯前，一位男仆干巴巴地张嘴。
“当然可以，只是在那之前，您得先向索兰大人辞行。”
顾笺道谢，向楼下走去。
对着顾笺的背影，男仆脸上的鄙夷再也无法掩饰。
这种人也配得上首席吗？
他想。
真是浪费了那张好看的脸。
一楼，顾笺没能见到这座府邸的主人，索兰。
他被拒之门外了。
普普：“太过分了！明明几年前，他还和主人关系很好的！”
顾笺：“不要紧，走吧。”
索兰·伊什塔尔，魔法协会会长。原作里，他欣赏男主的才华，也曾全心全意拉拢过男主。但所有的好感都在男主龙族混血的身份暴露之后，随之破碎。
最后，他死在了黑龙灭世的龙息之下。手中的魔杖撑起护卫王城的结界，直到身躯被不熄的龙焰吞没，他也未曾松开魔杖。
他死去的下一秒，王城毁灭了。
府邸很大，一路上，顾笺时常能听见角落里的议论声，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与恶意。
普普气得咬手指，顾笺倒是很淡定。
那些窃窃私语影响不了他，他早就习惯了。
况且，就算他站在那些人面前，大喊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短时间内，也改变不了这些人对他的观感。
“哟，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最最尊贵，最了不起的首席魔法师大人吗？”
府邸门外，尖细刺耳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浓烈的香水味，挡住顾笺的去路。
普普躲到顾笺背后，小声地说：“这是奥尔斯特男爵，主人，你还记得吗？”
顾笺当然不记得。
他的面前是个矮小干瘦的男人，油润的脸上留着两撇发亮的小胡子，花里胡哨的华衣套在他身上，有些不合身的宽胯。
“今天晚上，斯黛雅大魔法师会在王城举办一场超盛大的宴会。”
奥尔斯特表情讥讽，说话总是伴随着幅度很大的浮夸动作，挥动手臂间，熏人的香水味一阵阵蹿出来。
“你猜猜，谁没有受到邀请？”
门口的路很宽敞，顾笺直接绕过他，向外走去。
奥尔斯特却不打算放过他，再度挡住他的去路，古怪地尖笑一声。
“丢光了魔法协会的脸，连索兰大人都不愿意再庇护你，你以为，你能顺利地离开这里？”
“如果我是你，会像狗一样爬出去。”
顾笺随意地垂了下眼帘，冰蓝眸底无波无澜，俯视这个矮小而衣着颜色鲜艳的男爵：“你想怎么样。”
奥尔斯特干细的手指摸了摸脸上发亮的胡须，眼里闪过和他的脸庞一样油润的光。
“你也可以向我祈求，让你的精灵【巴斯特】陪我一个晚上，或许我会赏你个脸面，让你偷偷地，从没人发现的阴沟里爬出王都。”
巴斯特，艾朗帝国对于混血的蔑称，意思是，杂种。
普普一直躲在自己身后，顾笺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这个瘦弱少年冰凉的手指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衣角，微微发抖。
他的脑海里，忽然涌现了一些记忆。
听说，这位奥尔斯特男爵，格外“偏爱”少年。
他的仆人，无一例外都是清秀的、年龄不超过十六岁的少年。而且每隔一段时间，总有那么几个少年莫名其妙的失踪。
奥尔斯特突然发现，自己面前，那位苍白清瘦，披着魔法长袍的漂亮青年冰蓝如雪川之海的眸底，一瞬间笼上寒冽的霜雪。
他纤薄的唇瓣微动，嗓音清悦微冷。
“风。”
风！
旋转的气流自平地而起，凌厉撕开空气，呼啸为飓风！
飓风中心，白金魔法长袍随风掠起，顾笺眼眸深处，流淌着宝石般清冽而耀眼的冷光。
“该死！你竟敢对我动手！”
奥尔斯特猛地抬手，干细的拇指间，一枚硕大的钻石折射出强烈的光泽。
然后，那几乎可以凝聚为实质的光芒，就被无处不在的狂风撕裂了。
奥尔斯特干瘦矮小的身躯就像劣质的风筝，被一掀而起，连绵不断的尖叫声中，这位男爵以丑陋的姿态在半空中转了好几个圈，而后才重重坠地。
府邸直通大门的道路两侧，无数盛开的浅色花瓣被风卷席，飘散纷飞，落下一场无声的花雨。
一片花瓣擦过奥尔斯特手中的钻戒，那枚耀眼的钻石表面爬开数道细纹，下一秒，钻石从中间开裂，碎为残渣。
“……你，你……”
顾不上身体的剧痛，奥尔斯特惊恐地用双腿连蹭地面，向后爬去。
他肿起的脸就像数只被压扁了的颜料，浮现出惊恐，愕然，不敢置信等诸多情绪。
高阶魔法，艾瑟雅的风刃！
这段魔法，要用虔诚的语调吟唱一段长长的咒语。咒语必须完整清晰，富含情感，一旦被干扰打断，魔法就会失效，要重新念咒。
当然，有少数几位强大的魔法师并不需要念出完整的咒语，他们掌握着最高深的无咒魔法，释放魔法对他们来说只是信手拈来，轻易得如同摘下自家花园里的蔷薇。
奥尔斯特记得，曾经的伊阁的确天才横溢，能够轻易释放出无咒魔法，可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伊阁魔力倒退，连一个十岁的新生都不如，这是他亲耳听到的事情，否则，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种种情绪之下，奥尔斯特最终憋出一句：“你……你到底是怎么输的啊？！”
顾笺：“也许，是你太弱了。”
没在意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带给奥尔斯特怎样的打击，他拉着普普就要离开。
“等等……请留步，首席阁下！”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顾笺随意地转身。
刚才还在府邸里趾高气昂的男仆停在他的几步外，垂着脑袋，用尊敬的、畏惧的声音低声说道：
“索兰大人想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