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的父6
林执探知到这座山内部中空,山顶洞口贯通山底,妙笔生花和雄鹰在洞穴内部;他还探知到水中月仍在原地。
[去找「祭司」。]
但林执所感知的音画愈发驳杂,林执溺入五光十色的海,被漂流的浮木肆意冲撞,全然陌生的记忆碎屑拖拽着他跌入往事的涡旋。
视角转换至第一人称,林执从坚不可摧的深度黑暗中感知到遥远的召唤,整个画面像一部用手持摄像机拍摄,运镜混乱毫无艺术感,充斥着阴冷的氛围。
林执首先看到一群拥有高级智慧的种族,为首的雄性称呼他为「父」,用晦涩古老的语言向林执祈祷:
“伟大的「父」啊,请帮助我们脱离□□的桎梏,赐予我们无限的生命,永远追随于您吧。”
[赐予,永恒]
林执并未张嘴,这破碎的字词却从他——更确切来说是从「父」的身体里发出,林执觉得自己变成一只狂暴的巨型八爪鱼挥动着触须,所有被触须所席卷的高级生物都畸变作一只只可怖诡邪的怪物。
林执忽然感到一阵冷和刺痛,很想抱紧什么,于是就把它定义为寂寞。于是林执抱紧怀中那具陌生的躯体,这阵寂寞所带来的刺痛便有所缓解。至于怀里的是雄性或雌性,是鱼或蛇,是树或石头,是月亮或星星,这些都不重要。
接着画面骤暗,林执又重新堕入似水雾氤氲的黑色里,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杀了怪物……她竟然杀了怪物!”
“她怀了怪物的孩子!”
“她会生出新的怪物!”
“把她吊起来,剖开她的肚子、剥了她的皮——”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
充溢在林执体内的寂寞在癫狂地漫涌,林执几乎无法抵抗这阵暴动,仿佛只消轻轻一戳他就会彻底溃散。当这阵寂寞让林执疼到极点,他的意志几乎无法与之抗衡,他却本能地想起林著——也许,他可以探知到林著的下落。
林执坚定地挣开这段不属于他的旧忆,将未收回的触须继续向前方未知的境界延伸而去。
这座山、这块岛、这片海、甚至是这颗星球,不过是一个在林执脑海中旋转的星球仪,空间之外永远还有更广袤的空间,层层套嵌。
「旧父」的感知范围根本不受时空限制,呼吸间便见证千万个星系从诞生到覆灭,历史文明不过是洪峰一瞬。
[你还在找什么?]
林执无暇回答奇美拉,凡人之躯难以承受如此冗杂繁大的信息流,深压之下林执的眼耳口鼻血流不止。
[你疯了?]
奇美拉向来没有起伏的声线里多了几分鲜活的愠怒,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承受超量信息涌入大脑中产生的副作用,他们全身细胞因超负荷爆炸,所有维生的机能瞬间跳闸停止运作,当场死亡。
[不想死就马上停下来。]
也正是因为偏执到病态的信念支撑着林执,他不停地呕出大口鲜血,他的血肉被钻出的触手刺破,可怖的触手群宛若受惊的鱼群四散逃窜——这是林执能够操纵的所有探触肢体,此时的他与怪物无异。
[你这个疯子。]
“咳——”
「圆顶」。
林执感知到了「圆顶」。
而在「圆顶」之上,还有一座圆台状的白色建筑,一座只有半截的塔,「圆顶」是塔的基底。
这半座塔是从何时起出现在「圆顶」上方的?
[你会死的。]
半塔里有人,林执感应到生物的呼吸。
笼络成密网遮天蔽日的触手从四面八方回到林执的身体里,林执喉咙里翻着腥咸的血,呛得他几乎说不出话:
“咳咳——呕……等!”
奇美拉正从自己的意识和躯体中剥离出去!就差一点!林著也许就在那座塔里的某一层某个角落!
“不、咳……”
林执猝然与信息流断开连接,所有的感官都被痛觉占据,异物顺着被血液润滑的食道滑出,林执呕吐不止,脏污的淤泥混合着红红黑黑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涌出,像只濒死的虫,四肢不住地抽搐。
污浊的肉泥化作一副雪白的修长身躯,奇美拉面色阴鸷地单手将体无完肤的林执拎起来:
“我讨厌人类就是因为他们的感情太过丰富复杂,且不可控,你也不例外,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丧心病狂。”
林执的脑袋无力地垂落,全身千疮百孔、血流如瀑,无法聚焦的涣散目光斜睨着奇美拉,他勉强地牵动嘴角:
“后悔了?”
“不,恰恰相反,”奇美拉温柔地拨开林执黏在额头上的湿发,“往往是你这样的疯子可以通过试炼,nafl ah\"mglw\"nafh geb。”
奇美拉张开嘴,他的口腔构造完全不同于人类,是四瓣长满倒刺的细长肉舌,肉舌中间是一圈长满细密尖齿的窄小口器,从中伸出一根极细的肉须,他捏开林执血红的嘴唇,肉须伸入林执的口腔里,奇美拉合起嘴,贴上林执的双唇。
林执耗尽最后的气力试图挣脱,随后奇美拉便松开手,林执像个残破的木偶坠落在地一动不动,似乎失去了生息。
林执再一次梦见位于山底的神秘洞穴,但这次他看到了极其毛骨悚然的诡怖场面:山洞内部泛着一圈幽绿的火光,嶙峋的石壁上趴伏着无数只形态各异的畸形怪物。有的怪物眼睛长满了脑袋,有的怪物眼球大得占据了整张脸,还有的怪物浑浊的眼珠散发出幽绿的光芒……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紧林执,怪物们并未朝他发起攻击,但那种原始而混沌的目光像无数个深邃的涡旋,林执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些怪物发出奇怪的声音,林执仔细倾听,是某种他从未听过的秘语。
[fhal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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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hlloigehye llll ahna c\"]
这些意义不明的杂音像指甲刮擦黑板一般剐蹭过林执的颅内,令他感到极度不适,
好恶心……好难受……
林执捂住抱住脑袋,在悬崖边看到那具瘦弱苍白的躯体,犹如一根纤盈的羽毛,随洞底呼吸般起伏的肉波翻涌,时隐时现。
为了看清尸体的样貌,林执咬咬牙,纵身跃入肉泥里,身体缓慢地下陷。这坨肉并非类似触手表面光滑的质感,而是在表层长满了密集的细小肉芽,摸起来疙疙瘩瘩、凹凸不平。
过于逼真的梦让林执恍惚间混淆了虚实,他陷入沼泽般的烂肉中,步履维艰地向尸体移动。林执直接薅住尸体的头发,露出尸首皮肤几斤透明的细瘦脖颈,以及戴在颈间的圆形吊坠——
林执弹坐而起,惊出一背的涔涔冷汗。在他面前点着柴火堆,哔哔啵啵烧得正旺,他的视线惊魂未定地越过火光落到对面的奇美拉,奇美拉的脸被十几根弯曲的黑色卷须覆盖,那些触须灵活地扭动着,一颗鲜红色的肉瘤在尖牙之中若隐若现,林执吓得拼命往后挪动身体,定睛再看时,奇美拉的脸又恢复原状:
“你终于醒了。”
是噩梦带来的冲击感过于强烈而产生了错觉?林执晃晃昏胀的脑袋: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
昏迷前身体的剧痛消失了,就连破裂的脏器都完全愈合,要不是林执褴褛的衣物被血浸透成暗沉的褐色,他甚至以为得到「父」的权能只是逼真的幻觉。
“谢谢你救了我。”
林执腆着脸道谢,毕竟是他不顾奇美拉的警告,执意要寻找林著下落,才落得如此下场。即便如此,林执依旧贼心不死,他装出乖顺诚恳的模样对奇美拉说:
“也许「祭司」移动到别的位置了。”
林执的言外之意是暗示奇美拉再次授予他「旧父」的权能,奇美拉抬了抬下颚,林执顺着他下巴尖指示的方向转头,在他身侧丢着两颗血迹斑斑的人头,正是妙笔生花和雄鹰。
他们表情平和,颈部创面平整,应该是还来不及意识到死亡的降临头颅就被利器切下。
林执脊背发凉地缩了缩脖子,他怀疑奇美拉大概是碍于试炼任务才没动手,否则他的脑袋早被奇美拉拧掉了。
“他们的试炼任务是什么?”
“不知道,不重要。”
“那……水中月呢?”林执小心翼翼地问。
奇美拉奇怪地问:
“你不是不想她死吗?”
林执捉摸不透奇美拉了:
“你有非要通过试炼的理由吗?”
这个问题纯粹是林执对奇美拉本人产生好奇,与试炼无关。
奇美拉反问:
“一定要有目的么?”
这个问题把林执问懵了,总不可能奇美拉无聊所以才成为「登梯者」,况且“因为无聊成为「登梯者」”也是目的。
“如果非要有目的,”奇美拉眯了眯眼,“就当是为了你。”
林执瞥向身侧的落地人头,普世的道德观念和法律制度从进入试炼的那一刻起便不复存在,他也要像奇美拉杀掉妙笔生花和雄鹰一样,杀掉奇美拉。
或许奇美拉出于不可告人的原因,用一个让林执感动的说法来掩盖他的真正目的,毕竟奇美拉的脸太具有欺骗性,以至于话从他口中说出的真实性也大打折扣。
“真感动。”林执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奇美拉。
忽然林执的注意力被海平线尽头的红色裂痕所吸引,与此同时脚下传来剧烈的颤动,不远处耸立的峭壁正在迅速下降,这些峭壁呈环状排列,隔绝通往山顶的路径。当峭壁彻底消失后,在山顶露出一个巨大的洞穴。
远处的天空和大海撕裂出一道狰狞创口,刺眼的猩红迅速在天海交际处扩散,林执从未见过红得如此诡谲的天空,四周弥散起血色的浓雾,怪物群受到某种感召,纷纷从洞穴中倾巢而出,遮天蔽日,梦境与现实重叠唤起林执对梦境的原始恐惧。
“你在害怕。”
“你没看到那些怪物吗!还有变色的天空——”
“时间到了。”奇美拉却一副意料之中的态度。
“什么?”
奇美拉沉默地箍住林执的腰,从他背后倏然刺出一对嶙峋的骨翅,森白锋利的骨骼复杂交错,俨然是由刀锋拼接而成的死亡之翼,每当奇美拉扇动骨翼,就会发出类似某种巨型生物凄厉骇人的哭嚎。
“你要带我去那个洞里?”
“对。”
不一会奇美拉便带着林执来到山洞边,林执往洞里看去,无底的深邃黑暗吞噬了一切。
林执刚想往后退,冷不防被人从后方一推,当即身体失速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