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北方的墙
“丁熵同志,你确认你要立刻开展这项任务?”
“我确认。”
陈明有些无奈地捂着头,在办公室里左右踱了几步,说:
“丁熵,从各方面考虑,现在的你都不适合立刻开始这项任务,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你想完成,你可以再等一段时间,最多一周,西联分部对于你遇袭事件的调查就会有定论,到时候我们把预案和准备做好,再去也不迟。”
“可是等不了那么久了,您应该比我更明白,敌人的攻势仍然很疯狂,很快这里就要不安全了。”
“我知道,我知道,或者你可以选择把这个任务转交给另外一个同志,然后你和他交接工作。”
丁熵咽了一口唾沫,说:“首长……我希望,能亲自完成这件任务,而且保证完成!请您能批准!”
陈明叹了口气,面色难看地说:
“丁熵,你冷静一点,我不知道你的动机是什么,但针对你的各种袭击、压力一定会给你的外派任务带来相当大的麻烦。你要清楚啊!”
“在谈什么?”
两人同时看向了办公室的门口,张思源有些尴尬地补了一句:
“我要回避吗?”
“不不不,老张你过来,就小丁同志任务这事,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很重要但很危险的一个任务啊。”张思源无奈地回答道。
“不,丁熵今天来找到我,要请求开始执行这项任务。”
“现在?”
“对呀,我也觉得不合适,至少不稳妥。”
张思源挠挠头,看向丁熵,一边走近:“小丁,你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开始呢?组织上鉴于你的情况明明已经宽限了任务的期限,你不必这么紧锣密鼓的。”
丁熵沉思片刻,说:
“两位首长,欧阳教授……我此次任务的主要调查对象,曾经是我母校的恩师,与我有过几面之缘。”
“这我知道,可是情感和意气需要理性的权衡,小丁同志你作为这么多年的隐蔽战线的同志,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而且你们的师生缘也并没有到需要你不分时宜地豁出去的那一步呀。”陈明说。
“可是……再过四天,6月1号,就是端午节了。”
丁熵顿了顿,继续道:
“两位首长,实不相瞒,欧阳教授所授曾经其实与我所学的专业并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不同,所以我和欧阳教授的接触其实很少。但是,他一定是我心中一位敬佩的前辈,一位宁死不屈的先烈。”
“在三千多年前,屈原先生伤国投江,百姓争先驾舟寻救、并投食以避鱼虫损坏其身体……”
“三千年后的今天,面对一位可敬的长者的牺牲,我很难忍住心中的不平,任由他的真正死因和尸身被埋没在敌人的谎言之下。我希望,能在端午节前,像三千年前的人们那样,至少为欧阳教授献上一位后生的敬意和力量,至少能抹去他遗像上蒙盖的灰尘。”
“欧阳教授,值得我冒这份险,去还他,还国人一份交代。”
陈明沉默了,张思源面色复杂地看了看窗外的阴天,也没有回答。
良久,陈明向张思源递了个眼色,见张思源闭上眼睛微微摇头,他才对丁熵说:
“丁熵啊,这个事情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就能完成的,虽然我们强烈建议你放弃或转交任务,但我们和组织会尊重你的意见。你去外面等一等,容我和陈队长同领导商量一下。”
语罢,陈明带着张思源走下了二楼。
七八分钟后,两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楼道口,正迎上丁熵灰暗而期待的眼神。
丁熵的眼睛闪烁着,似乎在向最终的答案发问。
还是张思源深吸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丁熵啊,这件任务目前对你来说,真的很困难。”
丁熵叹了口气,表情并没有改变,只是点了点头。
然而张思源话锋一转,说:
“当然,当然哈,再艰难的任务也并非不可能,如果你能服从组织安排,并能够承担任务的风险和挑战,组织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去试一试。”
张思源的语气到这里便低落下来。
“但是,机会只有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依然愿意立即开始任务吗?”
丁熵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张思源看着一旁跟着叹气的陈明,拍了拍陈明的肩,眼睛看着丁熵,说: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进办公室,我们研究一下任务中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难点——”
“如何前往北方。”
……
张思源和陈明关上了门和窗帘,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昏暗。
张思源拉开了悬挂着的幕布,打开开关,布面上便显现出了一幅东亚细亚战术地图。
陈明坐回到座位上,而张思源拿起了幕布上插着的一支笔,另一只手放大了地图。他用笔尖指着地图的东北部说:
“丁熵,接下来我说的东西涉及部分军事保密内容,你需要严格遵守保密条例,绝不能将以上内容以任何形式透露给第三方。你明白吗?”
丁熵认真地点点头。
张思源严肃地指着这块放大后的西南地区作战图说:“往北,大致是大巴山脉沿线,我军沿云阳、宣汉、巴zhong、剑ge、松潘一线设置了防线,北方战线锋线目前大约在防线北方平均57km的区域。”
“这里是季风区与非季风区的交线,也是800mm等降水量线和400mm等降水量线的交界,再往北,你不光要面对敌人的封锁线,你还要面对少雨多风的草原,甚至是戈壁和荒漠。”
“在这种情况下,你只身突破的方案并没有那么难以实施,但安全系数却同样难以保证。我强调一下,这种安全系数的不稳定并非只来源于敌人,而更多是自然环境。”
张思源停顿了一下,眼睛向陈明瞟了一眼,继续道:
“目前组织上为本次行动准备的预案有三种,我们接下来会讨论三种北上方案的可行性,并决定最终方案。”
“第一种,你沿扬子江流域,用大约半天时间东下,借助神农架林区的地形来隐蔽行踪,然后从楚北地区快速北上,这一段只能借助步行和小型机动交通工具,用时不能超过三天;在此之后,你需要用自己的身份混入敌占区,并借助当地民众的交通方式尽量避开大中城市地北上草原,最终抵达锡市,用时不能超过两天。路线整体呈‘j’字形,必要时可迂回路线,总用时最好控制在五天以内。”
“第二种,你随我军的一支空降部队秘密前往北方,空降部队的同志会兵分几路,环绕以郑城为圆心的近圆形轨迹飞行,并在飞行途中无规律地投下多个测控仪器;组织上听说你在西联曾经参加过跳伞训练,有一定经验,所以你需要在阿巴嘎地区的上空跳伞,并在其附近落地。阿巴嘎的铁路线目前仍处于运营状态,你可以通过假身份乘坐城际铁路线前往锡市。但注意,我们的网络入侵只能保持16个小时,你必须在出发后的第一天之内坐上列车并前往锡市。尽量不要选择徒步,阿巴嘎地区野外地形复杂,夜间气候寒冷,且容易被巡道士兵发现。”
“第三种,取决于你,你需要以学术交流的身份出境前往交趾国,并乘坐国际航班从交趾岘港前往锡市,锡市的伪市立考古所将在四天后举办“ore from ancient mongolia”的主题交流会,到时候你可以以个人名义申请参加,介于你的西联留洋身份,会议主办方应该不会拒绝。”
“第一、二种方案都会有部分军方的同志为你进行辅助行动,在这两种方案的背景下,你将启用你的隐藏身份,以普通市民的身份潜入锡市进行调查;第三种方案则是你的个人行动,将不会启用假身份,而是以你的学者身份光明正大地进入锡市。但是,落地锡市后,我们地下工作的同志会适时地与你接头,并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为你提供帮助。”
张思源这次认真地看向了陷入沉思的丁熵,稍许时间后才问道:
“丁熵,你对于三种方案的选择和优化上有什么意见吗?”
丁熵抬起头,说:
“我个人比较倾向于第三种方案,这种方案的环境条件相对比较宽松,而且被对方侦查力量发现的可能性小,从活动性和身份安全性上看,这一方案的可行度是最高的。”
张思源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
“的确是这样,但是你要考虑你目前的身份背负的社会效应对你带来的不利影响。而且你现在用的几乎是你的真实身份,一旦任务失败、被敌方情报部门抓获,你将很难全身而退,并且后果可能会波及你的真实社交网络。”
“张队,那个针对我撰写的报告在国内也产生了这么大的社会效应吗?”
“是的,虽然这种影响主要作用在高层决策人员和各界精英圈层之间,但如果你贸然前往锡市这样一座敏感的城市,就一定会引起相关高层的关注,你的身份将会为你的行动带来阻碍,甚至危险。”
“锡市现在可是个是非之地啊,听说前段时间有一批从呼市去的抗议队伍直接在城外遭到了守军的火力拦截,哀鸿遍野。”一旁的陈明插话道。
丁熵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压住了激动的心跳,咽了口口水。
张思源并没有否定陈明的说法,他微微点点头,说:
“不过,最终的执行情况和决定权都在你手里,我们只负责作危险审查,并向组织汇报你的详细行动方案,同时为你提供支持。你现在选择了方案三,那你对于这个方案还有什么意见吗?”
丁熵睁大了眼睛,没有底气地说:
“张队,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道”
张思源直接皱起了眉头:
“有话就说,我们有一套完整的战争临时处理办法。”
“就是,我们可不可以把方案二和方案三结合一下?但是我担心这样会过度使用任务资源”
“结合?怎么说?”张思源的眼神亮了起来。
“派遣小股空降部队进行空投的同时,我从岘港出发前往锡市,但是我希望空投线路能集中在洛城——京城一带,这样可以吸引南面敌军储备部队的注意力,同时也能分散锡市‘大人物’们的关注点,起到一定的误导作用。”
“可是围绕郑城的圆心路径是此前已经经过反复论证的,假如临时变更轨迹,飞行员将可能无法及时避开敌方的防空火力圈。而且以你的任务级别和权限,组织上应该是很难通过这个调整的。”
一旁的陈明又嘟囔着插进了嘴:
“你要都把方案二都揉进来了,那方案一为什么不考虑呢?”
没想到丁熵忽然眼前一亮,急忙对张思源说:
“对呀,陈明组长说的不无道理也许我们可以在不改变空投路线的前提下,同时派遣一小股部队民兵和正规军都可以,甚至不是军队都可以,让他们沿着方案一的路线前进,而空降部队的仪器空投可以有意地给出更多比例、投放在方案一的必经的城市或者特殊地形上。我则依然按照方案三的方式正常前往锡市。您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张思源再次蹙起眉头,说:
“小丁,你这样的话资源调度不是更大了吗?而且派遣出的地面人员如果被敌方发现并进行围剿、轰炸,造成的损失怎么办?”
丁熵想了想,试探性地说:
“他们可以在空投完成后的一到两天之内故意在巫山外的空旷的丘陵地带暴露行踪,之后迅速北上,并在神农架林区解散并隐蔽下来。这样可以将地面人员的威胁降到最低,即使是被敌人发现,敌人也拿平民没什么办法。而且,神农架林区好像有我方的有利力量保护。”
“那就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了。那么最后,还是你的身份问题,你打算怎么解决呢?”张思源笃定地问道。
丁熵似乎是思考了很久,声音不大但坚定:
“张队,我的身份上很早就和我真正意义上的‘家人’脱离了,这次回家,我也是以‘保姆/家教兼职’的理由去的,假如您能够保证他们的性命安全,我将十分感谢您的。至于其他的人际关系,我没什么可太在乎的了,尤其是姓何那货咳咳,任务过程中的一切责任,我都将全权承担,请您放心!”
这回,沉默的人变成了张思源,良久,他才说:
“你的方案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细节,我会向组织汇报的。丁熵,你尽快将详细的计划拟出来。”
陈明则呵呵笑道:“老张,我看这法子不错,有搞头。”
张思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明,目光最后停留在丁熵身上,走出了办公室。
陈明慢慢地起身,关上了幕布,拉开了窗帘,阴蒙蒙的天光又铺满了整间办公室。
“条件就是这个条件,比较艰难,但希望尚存嘛。哈哈哈,快回去吧,一晚上没回去了。”陈明笑呵呵地说。
丁熵点点头,慢慢地走出了办公室。
张思源正站在门外走廊的窗户前,嘴里叼着一杆香烟。见丁熵出来,他放下了烟头,靠着墙吐出一口烟气,喊道:
“注意安全。不管我们如何谨慎和准备,这次任务注定会极其危险。”
丁熵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只是没有说话地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
接着,他低下了头,眼睛看向张思源:“张队长,我可能……需要您帮我个忙。”
“什么忙?你说。”张思源站直了身体。
“我想请你,帮我照看一下我妈和我舅舅,我无以为报。”丁熵说完,朝着张思源直直地鞠了一躬。
两个人沉默的身影被苍白而不够透亮的光线分立在走廊的两端,静静地,张思源拿起手里的烟头,轻轻吮吸了一口。
他眨了眨眼睛,简短地笑了笑,没出声,他说:“放心吧,我尽量。”
丁熵看向张思源的眼神里溢出了片刻的温情和感激,但这目光下一刻便变得决绝。丁熵转身走下了楼梯。
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丁熵的脚步没有停下。只是在经过一栋大楼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的信,似漫不经心地投进了一辆电动车的车筐里。
社畜们从各家公司大门三三五五地闲聊着涌出来。
在这个时代,一切都在进步,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被战争的齿轮带动着,唯独社畜们还是在一如既往地坚守着自己办公桌的一方天地。
一个发际线高高扬起的年轻人提着笔记本电脑走向停车区。他脸上似乎不太高兴,可能是方案又遭到了技术主管的批评,又可能是一段小小的代码bug让他修补了一下午的无底洞。
年轻人拿起了车筐里的头盔,戴上头盔的时候,他恍然发现车筐里还有一个信封。
该不会是斜对面的那个追了三年的女孩终于开窍了吧?
年轻人的心脏越跳越快,他颤抖地拆开这封干净的、带着温热的无名信,接下来的几秒,他如同一个被扎破了的河豚,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靠!不是她!
是他!
这小子又跑了!
还让我换个工作和居所?
这这这什么事儿啊这叫,虽然我早就不爽这破公司了,虽然我早就想离开那三天两头地断水断电还投诉无果的破青年公寓了,但你也犯不着这么直白地点破嘛
年轻人戴上头盔,好奇地拨通了那个“他”的电话,但除了空号的提示音,他什么都没听到。
唯独剩下他手里信纸末尾那句方正凝重的字迹:
“如若遇到她,请替我向她传达我最深挚的歉意。”
……
刚换下西装的夏嘉蔚重重地将身体砸在了沙发上。近几天,突如其来的退工潮搞得公司的高层无一不焦头烂额。为了稳定公司的股盘、留下足够的人力资源维持公司的基本运作,他已连续三天熬夜参加紧急会议,这三天里他在家的时间和睡觉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闭目养神着,突然,腕上的手表亮起并震动。夏嘉蔚露出不情愿的神情抬起了酸胀的左手,但当他看见手表上的短信提醒时,他的疲惫瞬间被电击一般的震惊冲散了:
【丁熵】舅,单位有新任务,要出差,照顾妈还得劳你多费心一段时间,等回家以后,我亲自向你赔罪。
夏嘉蔚呆呆地盯着手表,许久,他轻叹一口气,喏喏道:
“这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