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跟段星舟呆了一晚上，程诺觉得这段时间一直积压在心口的那股郁气都散了许多，就当他以为自己能恢复以往的平静生活时，第二天下午他妈哭着打来一通电话，猝不及防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你说我爸被骗了多少？！”程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四百多万？！！！”
程诺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现在的继父程凯在他四岁时就跟他妈在一起的，算是从小将他拉扯大，程诺也一直喊他爸爸，后来她妈还直接让他改了程姓。
程凯对他们母子并不差，就是性子很浮躁，有点爱慕虚荣，成天在外跟一些狐朋狗友喝酒吹嘘。
虽然这些年整出了不少事，但好歹是没出什么大岔子。
可是他妈刚才哭着告诉他，他爸被骗了四百多万！
“不对。”程诺心里升起很不好的预感：“他哪里来的四百万？”
他这个继父没什么文凭，年纪也不小了，每个月拼死赚五六千块钱，四十万都不可能有，哪里会有四百万？？？
“他找亲戚借的，借了好多家，光你舅舅家就借了一百多万。”方丽红声音嘶哑，哭到不能自已：“怎么办啊小诺，现在他们都要我还钱，要还四百万，我哪里来的钱，我卖了这条命也没有四百万啊！”
程诺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咬牙问道：“我爸他人呢？”
“他……”方丽红哽咽道：“他只给我打了个电话就躲起来了，他说他会去赚钱来还。”
程诺怒极反笑，四百多万，他要赚到什么时候？他就是怂了，想躲开亲戚的围追堵截，拿这话哄他妈呢！
闯了祸居然就这么没担当地跑了，留下他妈一个人单独面对，程诺真是又气又恨。
匆匆地跟公司请假之后，程诺打车去找他妈。
现在家门口已经被闻讯而来的亲戚们堵住了，他妈根本不敢回去，此时就在一个小广场边的椅子上坐着。
程诺下了车，远远看到她那单薄憔悴的样子，心都狠狠揪起来了。
虽然一家人都没住在一起，但程诺有时间会回家一趟，上次回去，他妈还精神奕奕地在和人打麻将。可此时，她面色惨白，神情惊惶，脆弱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跑。
程诺几大步上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方丽红双眼通红，抑制不住痛哭出声来。
程诺等她哭完稍微冷静一会儿，才开始询问她一些电话里没能说清的事情。
方丽红还是有些语无伦次，但程诺听了良久，差不多能理清了。
原来半个月前，他爸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所谓的大老板，没几天这个大老板说跟他聊得投缘，想带他搞什么借贷投资，利率特别高，赚钱特别容易。他爸将信将疑地听从那个人的，下载了一个软件，投了一万试水，结果第二天就连本带利的还回来了，足足有八百块收益。他爸开心坏了，又大着胆子投了五万，这回钱也全部回来了，还赚了六千多。
这样试了两次都没有问题，于是他就对这个投资项目深信不疑了。因为投得越多，利率会越高，他的胃口也变大了，可他自己手里的钱并不多，他觉得小打小闹没意思，于是开始找亲戚借钱。
程诺一开始就很奇怪，他家的亲戚大多数手里确实可能都有点闲钱，但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怎么可能一下让他爸借到这么多钱？他这才搞清楚，原来他爸打算把收益的一半拿出来，给他们当利息。就比如他舅家借出了一百万二十万，只需要三天，不仅能拿回本金，还可以得到八万的利息！这谁能不脑子发热？再加上他爸那张三寸不烂之舌，说什么都是亲戚才带着你们一起发财，外人想都不要想，而且他也规规矩矩写欠条画押，他舅舅咬咬牙，把准备给儿子买婚房的钱全部都借给他了。
其他的亲戚也都被他鼓动，十万，二十万，三十万的拿给他，居然就这样成功拉了十几家下水，而且多半都是方丽红这边的亲戚。
当然也有没借钱给他，好心提醒他别被骗的，结果反倒是被他说胆小没见识。
他爸最后将自己所有的存款也都拿出来了，一起四百多万全部给投了进去，然后美滋滋地等着钱生钱。结果可想而知，天上不可能掉馅饼，只有掉陷阱，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四百万，一分钱都没能拿回来，那个什么大老板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爸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了，可是任他肠子悔青钱也回不来了。
亲戚们催还钱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他爸焦头烂额，走投无路，居然就这样跑路了！
他关机了，亲戚们也都惊觉不对劲，纷纷打电话逼问方丽红，从她那里得知真相后，所有人才知道原来他居然把摊子铺这么大，一个个都急得上火了。
借钱的大多数都是他妈这边的亲戚，特别是程诺的舅舅几乎都是掏空了自己的家底，如今骗子跑得没影了，他爸联系不上了，眼看着借出去的钱打了水漂，所有的歇斯底里的怒火都对准了他妈，从早上开始全是催还钱的电话。
她根本不敢在家里呆，六神无主地跑出来后，这才跟他打电话。
“妈。”程诺已经努力克制了，可语气还是难免有些急躁：“这件事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多明显的骗局！如果他提前知道了肯定会阻止，也不至于捅这么大个篓子！可前段时间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居然一个字都没提！
方丽红嘴唇嗫嚅了一下，才哭着小声说：“你爸不让，他说你总是嫌他做事不着调，肯定不会同意的，我……我也很后悔。”
程诺忍着怒气，只觉得心很累，他妈一向没主见，他爸说什么就是什么，可现在她已经够脆弱了，他也没办法开口指责她什么。
程诺做了几个深呼吸，先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带方丽红去吃东西。
点了份粥，她只勉强吃了两口就坐在那里默默垂泪。
程诺什么也没说，因为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他把方丽红带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程诺试图联系上他爸，可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现在已经不知道跑到哪个角落躲起来了，他妈手里肯定是没钱的，这就意味着所有的压力到了他身上。
这种投资诈骗案件就算报警也是很难追回的，他清楚，亲戚们肯定也清楚，所以，他已经预料到了，他们会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着他不放
程诺的脑子已经开始疼得嗡嗡响了。
“我听说大哥都急得进医院了，这下可怎么办？”方丽红回到家之后，还是一直哭着唉声叹气：“要是钱追不回来，磊磊定下的婚事肯定也没着落了。”
她口中的大哥就是程诺的舅舅，磊磊是他舅的儿子。
他舅舅为人老实，就靠着他上班那点死工资，一百多万不知道是省吃俭用了多久才攒下来的。这次之所以会把钱都拿出来，也是想给儿子以后减轻点压力，结果现在，还钱无望，人还进了医院。
程诺揉搓着自己发木的脸，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家里欠下这么多钱，欠的还全部是至亲的钱，他根本没办法像他爸那样一走了之。
可除去他爸自己的钱，也还要还四百万，他要去哪里找这四百万？
他才工作一年，加年终奖差不多发了十五万，除去房租和各种日常开销，还剩九万，就算全部拿出来，也于事无补。
就算他以后不要命的加班工作，不吃不喝，没有十年以上，这些钱是还不完的，而他家的这些亲戚家里都等着这些钱，也不可能让他拖这么久。
晚上，以程诺的舅妈赵淑仪为首，浩浩荡荡一下来了杀过来二三十个人，程诺这间小小公寓的客厅瞬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黑压压的全是人头。大家情绪都很激动，一来便七嘴八舌地开始声讨，要程诺还钱。
方丽红虽然一直被程诺护在身后，可她原本就已经很脆弱了，被这样一围攻，经受不住，身体晃动，差点要晕过去。
程诺又急又气，想让她回房间去，方丽红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不松开。
“妈不走，妈要在这里。”
程诺揽着方丽红，抬眸环视一圈。今天来的是他的舅妈，叔伯婶婶，表哥表姐们，往日里见了他都会笑意满满的脸，现在都充斥了激愤的怒火，那一张张原本熟悉的脸，现在看起来是那样的陌生。
“丽红，小诺，你也别觉得我们咄咄逼人。”赵淑仪一开口，原本嗡嗡不停的屋子刹那间安静下来，她头发微微凌乱，脸色很差，可那双眼睛透着一种惊人的力量，这种力量让程诺知道，她就是拼了命也会把钱给要回去。她抬手指了指身后的人，掷地有声：“这些都是你们的亲人，往日里哪个不是爱护你们、珍惜你们，谁愿意撕破脸来为难你们娘俩？可是你得想想我们，我家磊磊明年开年就要结婚了，现在钱没了，婚房也买不了了，婚事要是黄了我们怎么办？磊磊怎么办？国祥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丽红，那可是你亲哥哥！你要弄清楚，我们当初答应借钱给你家，不是相信那个骗子，而是因为太相信你和程凯，如果不是他言之凿凿，拍着胸脯跟我们保证，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把钱全部拿出来？难道我们真的全都是傻子吗？”
方丽红脸白如纸，一个字都说不出。
其实她一直都觉得很不安，想要程凯及时收手，可是程凯已经被那巨大的利益冲昏了头脑，根本不听她的劝，还让她先别跟程诺说，他胸有成竹地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次他们家绝对能赚上一大笔。
她悔不当初，可是现在后悔是最没用的。
白纸黑字，程凯当初都是每家每户都写了欠条的，抵赖不得。
“是啊，我当初也怕是骗子，是姨夫说了一定会还钱我才信的，换做别人我可能借这么多吗？”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是程诺姨妈的儿子叫孙祥，这次他也借了二十几万，平常跟程诺关系很亲近，只是再亲，这么多钱眼见着没办法收回来了，也很难心平气和，“而且我这钱是背着我老婆拿出来的，现在她气得要跟我离婚，我家都要毁了，你们就算暂时拿不出来这么多钱，也得给我个说法吧！”
当下又不少人激动地应和起来。
“就是，当初允诺给我的利息我也不为难你们了，但是我借的那十五万块，你们必须一分不少的还给我。”
“大家都是普通家庭，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知道你们一时肯定也还不起这么多，但总得想想办法，不能就这么躲着我们，晾着我们。”
“老程跑了，你们要是也跑了，那我就只有一根绳子吊死在你家门口了。”
“小诺，你虽然不是老程的亲儿子，但是也是他一手养大的，父债子偿，我们现在找你要钱也是天经地义。”
屋子里瞬间又嘈杂起来，程诺已经无力去分辨说话的人是谁了，他气息紊乱，握紧拳头，背上都是冷汗。
比起歇斯底里，打砸怒骂，眼下这种情况更让他窒息。
“我……会想办法还你们钱的。”他红着眼睛颤声道。
孙祥却叹气：“小诺，我知道你混得还不可以，可一共四百万，你得还到什么时候？有钱了又先还哪家的呢？我们这里可是十万火急，家都要散了，等不得了啊。”
程诺终于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孙祥语塞，大家也都不说话了。
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因为都知道，他不可能一下拿出四百万。
不过程诺没有因为程凯是继父就找借口推脱，亲口答应会还钱，已经比预料中的要好很多，至少有个盼头。并不是谁都有勇气抗下这四百万的重担。
程诺扶着摇摇欲坠的方丽红到沙发上坐下后，这才转过身去看他们。
“我卡里有七万。”他会留下两万应急，否则他跟他妈连基本生活都成问题了，程诺没什么表情地道：“我现在也只有这么多，我待会儿会按你们借钱的比例把这钱分给你们，但是剩下的……我需要时间。”
“当然，会给你一点时间。”赵淑仪瞥了眼已经快崩溃的方丽红，最后死死盯着程诺说：“不过小诺，谁也不可能等你十年二十年，你也看到了，我们现在各有难处，谁也耗不起，我希望你尽快。我们给磊磊的婚房都挑好了，就差你还钱了。你也不想咱们好好的亲戚，最后变成仇人吧？”
方丽红听到这话，伏在沙发上泣不成声。
现在方丽红状态明显不好，他们也不敢逼太紧，又是交头接耳一阵后，满屋子的人终于开始一个一个地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