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年故人
康城县隶属阳城郡，因箕山许由之典故，不乏沾名顾利之徒寻山而来，然亦有处士高人隐居于此。
箕山脚下有一处斜坡名叫落阳坡，自落阳坡方圆十里，一片枫林。一条通往县城的直道贯穿其中。
箕山虽地僻，但人流来往不少，多是寻山访迹之流，本地人口不过千户。如此，倒也足够撑起落阳坡直道上这家小具规模的风雨客栈。
客栈老板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儿，听说年轻时走南闯北，有些见识，常年着一身破旧青衫在酒馆开堂说书，内容大抵不过些江湖侠义、美女多娇。每次开堂，七八条长椅围满一圈，八九个闲汉雷打不动，小小的客栈人影错落，听书人聚精会神，仿佛老儿口中那个侠气满怀的江湖中也有着自己的快意恩仇。
客栈后面有一条荒废的羊肠小道，野草掩映，不知埋没了多少年。若是有心人能循着旧迹一路探寻，只需行个三四里路，到后山，隔在远处，就能依稀看见半山腰的一堵破败矮坟。凑近些，坟前的石碑任凭风雨侵蚀，字迹依旧清晰:
心未死，剑长在。
乡里貌似无人知晓它的所在，无人问津也只是寻常，荒山下落日，唯山水有余情未了。
不过今天不太一样——坟边杂草被利器齐齐斩断，碑前多了壶酒、还有个饮酒之人……
深沉的夜中，客栈闪烁的灯光格外亮眼，台上的老儿书说了半堂，酒空了三坛，喊出一声“好”后，人随声倒，已醉许久了。台下剩的几个混混才恋恋不舍的叫骂着各自归家。
待客栈重归寂静，从伙房里走出个面色泛黄的伙计开始收拾客栈。今日客栈依旧没有客人住店，也算常态，省了招待的活。不过也怪，客栈除了老板掌柜，貌似其他堂前堂后的事都靠他一个人张罗，既是小二，也是伙夫，借着灯光，他整理起桌椅。
秋时的落阳坡是一片燃烧的火海，漫山火红的枫叶能够染红天边的晚霞，迎合落寞的黄昏和枫林直道弥散的余光，一切变得更加梦幻，有一份独属于秋的血色烂漫。
而在这份烂漫中，有一道更加鲜红的血色在流动——那袭红衣仿佛比血更加深沉。与之鲜明对比的是他肩上若银霜的白发，无拘束的任风揉乱，背上还负了一把古铜色剑鞘，此时天色已晚，貌似他只能投往直道另一头的客栈了。
直道两边的枫树林中，数道模糊的人影在树梢间浮动，紧随在那道血色之后
客栈中，伙计收拾好物件，自个儿温了小壶酒，就着伙房的剩菜喝的有滋有味，老板依旧趴在桌上，鼾声正响。
嘎吱一声，有风微颤，客栈的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传来。伙计忙起身接应：“对不住，小店打烊了，客官请回吧。”原以为只是个寻常跑商的商贩，走上前才觉非凡：来人一身大红长袍，猩红的扎眼，一张俏脸好似白玉，两只凤眼飘逸绝尘。
伙计心头一紧，如坠冰窖，瞬间呆立当场。
那人并没有理会，从伙计面前径直走过。当伙计眼中最后一点生机逝去前，只有一缕飘摇的白发拂过眼前。
客栈老板早已惊醒，却无力阻止，看着眼前这个人，便如同再见当年恩怨江湖的是非情仇。
“怎么？老先生，此生难料，心在天下，身老”来人停顿了一下，环视一眼老旧的客栈，冷笑一声：“乡野市井？”
“天下江湖，老夫早已无心过问。”老板谨慎道。
“那就把东西交出来，留个善终。”
“只怕老夫交了，你接不住。”
“老先生这把身子，不适合说这话吧？”
“血红衣，如今浑天教如日中天，何故再造杀孽。”老板一脸凝重的看着眼前这个人，苦口劝道。
“哦？不过是杀罢了。”血红衣语气平淡。
老板无奈叹息一声:“外面宽敞，出去说话。”话毕，猛提功力，震腿云纵，一掌轰开屋顶，独立于飞檐之上，背负双手，昂首承接月光，秋风煽动华发，依旧意气风发，再无老态，仿佛正要大战一场。
血红衣见状，也是提了兴趣，悠哉游哉的从大门退出了酒馆。
反观老板往破开的屋顶中偷瞥了一眼，嘴角泛起一丝浅笑，暗道：真当老夫与你计较？旋即，巧转功力，牵动周围飘落的枫叶以己为中心周天环流，枫叶越聚越多，渐渐淹没了老板的身形，俄尔轰然炸开，残叶四溅，早已不见老板身影。
退出客栈的血红衣接过一片残叶轻轻捏碎，眉梢闪过一抹疑惑：“还能施展这般手段么？”
火速向东南遁走的客栈老板正在树梢上快速掠动，忽然被一道雄浑的掌风逼退。
“老先生哪里去啊？”
老板沉气稳住身形，面色凝重：“排云掌张环？”
“哎——不敢当不敢当，在老先生面前，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罢了”随着话音，阴影处走出一个富态的锦衣中年，身材短小，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被阴森的笑挤兑地扭曲狰狞，双眼眯成一条细缝。
“怎么？不好好做你的生意，跑这儿荒山野岭来？”老板拍拍衣袖，又负手摆出一副高人模样。
“没办法，小门小派抽不出人手嘛。”话音还未落，张环就连轰数掌，虎啸生风，有力排层云之势，直向老板席卷而去。
老板连忙运功抵挡，不得已与张环战作一团。
而此时在客栈不远处的山林中，矮坟前围杀祭酒之人的五位蒙面人纷纷停下手段恭敬地站在突如其来的一袭红衣身后。
“谢大侠，晋阳一别，多年未见，怎不似那个翩翩少年了”血红衣看着这个邋遢汉子，语气调侃。
“哈哈，确实是多了不少风霜。”汉子提了下被污渍染的灰不溜秋的破旧长衫，讪讪一笑。
血红衣没有再多言，缓步走到矮坟前，看着摆放的祭品，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掏出一截短笛蹲下轻轻放在那壶酒旁边，一阵恍惚，陷入了沉默。
汉子正是谢千，见时机正好，按住腰间佩剑缓缓后撤。五位蒙面人察觉到异动，齐齐转头盯住谢千。
“咳”谢千尴尬的清咳一声，眼神游离不定间，陡然发力，闪身窜入林中，五位蒙面人紧随其后。
血红衣却是古井无波，面无表情，只对着那处矮坟有些无趣的说道：
“而今江湖，真没风采。”
枫林中，老板被张环霸道的掌法轰杀得连连后退，强压下翻滚的气血边战边跑。反观谢千又陷围杀之局，五位蒙面人乃是混天教护法五行使，五人武功诡秘莫测更兼手段相互配合，谢千只得一路且战且退，想办法先与老家伙会合。
黑夜中时间流逝了半炷香，树梢间数不清的人影跃动，奔逃中的老板恍惚间听见了附件传来的兵器激烈撞击地金石之音，忽然站定，一拂衣袖：“都说排云掌张环掌力当代无双，没想到轻功也如此了得，不失为一代人杰啊！”
“哈哈，老先生见笑了，不妨再接我这一掌。”张环呐气再提内力，挥出全力一掌，裹挟起无边落叶呼啸成风，直逼老板面门。
“来的好！”老板大喝一声，气定神宁，轻转衣袖，坐看满堂云翻覆两袖尤有物，正面硬撼一掌。
两人半空中对峙，硬拼功力，残暴的气浪排山倒海四散开来，肆意的揉捏着两旁的枫树。
不远处对敌中的谢千听闻动静，一剑荡开面前水行使，火速赶往附近。匆忙中躲过一击，转身正见客栈老板意气风发迎面走来。
“怎么搞的你小子，这么个五行使都对付不了了”话语间，老板直接走过谢千迎上追赶而来的五位蒙面人。“这几个交给我，后面有个轻松的。”
谢千一脸茫然：“嗯？”猛觉背后风动，一转头只见张环一脸奸笑的冲杀而来。
暗叫不好，果断横剑抵挡，被张环一掌震退数丈，艰难沉剑止住颓势。
张环不慌不忙的甩甩手：“原来是谢大侠，失敬失敬。”
“免敬，担当不起。”谢千沉着剑，虎口被震的发麻，心中骂道:“遭瘟的老匹夫，也不怕生儿子没屁眼。”
“讨教讨教？”张环故作询问，实则早已抬掌杀到近前。
谢千暗中叫苦，忙提剑来迎。
老板错身与五行使交手，若说功力败退多年自然不及已经半只脚迈入先天的张环，但几十年江湖略历绝非谢千可比，此五人功力不及，全赖纠缠配合。老板凭借着敏锐的目光，专攻五人配合的衔接点，又仗着功力压制，一直牵着五人打。
忽的，夜中借冷月闪出一道寒光，乍起锋芒无数，皆是剑罡，潮水般涌向老板，五位蒙面人果断放弃追击四散遁开。剑罡去势如洪，老板自知无法避开，急转功力，强行接住剑罡，内力如决堤般宣泄而出，苦苦支撑颓势，只吹的须发张扬，衣衫狂颤，不得已半接半化一退再退。至九转功力化下大半剑罡方才压下攻势站定。胸中气血翻涌，久久难平。
阴影里血红衣归剑入鞘从密林的中缓缓走出。
谢千正与张环交手，被背后声势吸引，未免分心关注老板的情况，不料让张环抓住机会欺身近前挨了结实一掌，牵动旧伤喷出一口瘀血。情急之下云剑回身扫开张环借机退到老板身边。
张环也没有继续纠缠，闪身来到血红衣身后与五位蒙面人并成一排。
气氛凝重。谢千盯着血红衣等人，眼珠不停打转，用肘杵了下老板，低声问道：“老家伙，怎么办？”
老板白了一眼谢千：“年轻人就不能自己想办法？”
“老先生只要识趣的把东西交出来，自然能活着离开。”血红衣依旧不急不慢的说道。
眼见情况危急，老板立马从怀中摸出一颗赤色铁丸侧身对谢千说道：“别怪老夫倚老卖老，一会儿我施展此物，你用剑气斩在上面，之后各凭本事。”
“什么？”谢千一愣，诧异的看向老板。
“好东西，走！”
老板大喝一声，全力发出铁丸，转身就跑。只凭老匹夫这等跑路速度，谢千那敢怠慢？当即挥出一道剑光随后，然后飞身向另一个方向逃窜。
血红衣嘴角泛笑，突然来了兴致，反手一掌将身后六人轰出十丈开外，背后黑剑出鞘，体内雄浑的真气肆意倾泻而出，滚滚而不可测，功力澎湃如渊。
只见那道剑光后发先至斩在铁丸之上，天地都为之一静，炽烈的白光迸射开来，剧烈的爆炸犹如平地起惊雷，天威浩荡，只一瞬便淹没了方圆数丈的土地，汹涌的气浪席卷天地，硝烟直冲云霄。
数久之后，爆炸的余威才渐渐平息，风暴中心的血红衣衣衫褴褛地拄剑站起呼出一口浊气，面露凶相，一剑荡开云烟，以他为中心，三丈内尽皆焦黑，四周树木皆被掀飞。血红衣环视一眼四周惨象，喃喃道：
“雷火堂‘引风雷’,果然名不虚传。”
张环六人拖着重伤慌忙的围上前询问道：“大人，您怎么样？”
“无碍。”
血红衣归剑入鞘，拭去嘴角的鲜血，望了眼客栈老板与谢千逃窜的方向，略作思索道：“都各归原处吧，让李阴来接手此事。本座要调养一段时间，教中事务暂时就交给段无伤处理。”
“是，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