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当一切归零
陆婷回到自己的城市,还没推开家门,砂锅排骨的香味就已经扑鼻而来。推开门,客厅里亮着的灯,电视机里播放的新闻联播,厨房叮铃哐啷的锅勺碰撞声,这些都在告诉陆婷,是爸妈来了。
砂锅排骨是陆婷爸爸的拿手好菜,从小陆婷就喜欢吃,所以每次陆婷放假回家或者爸妈休假来女儿这里,爸爸都会做上一大锅,看着女儿大快朵颐,爸爸脸上就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
妈妈嗔怪道,“这是去哪儿了?也不和老爸老妈说一声。”陆婷放下行李箱,给了爸爸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前段时间工作太累了,就休了个假,出去玩儿了一趟。”
她脱去外套,把自己砸进了软软的沙发,感叹道,“回家真好啊,家真温暖啊。”
妈妈一边把水果递在陆婷手里,一边皱着眉头嘟囔,“你啥时候才能有个自己的小家啊,真不让人省心,莹莹今年都要结婚了,你说你,也不说一声就休假跑了,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去哪里了?”
“啊?莹莹要结婚了?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呢?找的谁啊?我居然不知道。”陆婷惊讶道。
“谁能找得着你啊?你舅妈昨天刚跟我说的,说是高中同学,今年同学聚会联系上了,之前就互相有好感,这不一重逢就谈恋爱了,接着就确定了婚事。先别说莹莹,说你,去哪儿了,电话都不接?”
“可能那会儿在飞机上呢,我去杭州玩儿了。”陆婷含糊其辞。
“你自己?没和朋友一起?”妈妈将信将疑。
“那不然呢?”陆婷有点心虚。
“天天瞎玩儿,你说你要交个男朋友………”妈妈眼看着又要开始重复那些话。
“好了好了妈。”陆婷把手里的水果塞进妈妈嘴里, “不提这个,先好好工作。”
妈妈嘴里吃着水果,嘟囔着,“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你看人家米亚,看人家卓然,人家谁不活的比你轻松?就连人冬梅,还没毕业人还有个彭川等着她呢,哪像你……”
“吃饭了!”爸爸的排骨出锅得很是时候,打断了妈妈的唠叨,再说下去,陆婷就该生无可恋了。
一家人也好久没有聚在一起吃个饭了,爸爸问,“婷婷,这趟怎么想起去杭州玩儿了?去西湖了?”陆婷慌乱中一块肉没嚼烂,噎得脸都红了。
正巧这时陆婷的手机响了。
“这可真是个救命电话。”陆婷暗暗想着。可她却从没想过,这个电话结束了她在五院的职业生涯,也几乎改变了她人生的轨迹。
电话那头是她的上司王大伟。陆婷估计大概是因为自己多待了一天,王大伟着急了,所以来询问她什么时候结束休假,毕竟项目上还有一堆活儿在等着她呢。她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王大伟急吼吼地说,“陆婷你回来了吗?赶紧明天赶最早的车回来。”
“怎么了王总?”陆婷吓了一跳。
“出事儿了,小苏伤着了。”
陆婷心里咯噔一声,“王总,我这就过去。”
她再也无心吃饭,拿起车钥匙就要走,妈妈拉住她,“你干什么呀?工作狂呀?饭都好了。”她顾不上回头,匆匆撂下一句,“现场恐怕是出事故了。”妈妈心里也咯噔一下,“那你慢点开车啊,真让人不放心。”
陆婷一边往外跑一边说,“放心啊妈,到了给你报平安。”
小苏是去年刚入职的大学生,也是陆婷的校友与师弟。同出k大魏老师的师门,让陆婷一见面就对他很亲切。陆婷带着他去现场学习实践,带着他做方案绘图纸,看着小苏在现场说话细声软语的样子,她时常想起刚到工地时候那个青涩的自己。小苏也肯干,他常常说,“陆经理,您一个女生都不怕吃苦,我一个大男生,拈轻怕重岂不是叫人笑话。”自从他来了,陆婷倒真觉得轻松了不少。
工作之余,他们也聊起k大的轶事。小苏问她,“师姐您知不知道咱学校有个青山乐队啊,应该就是您上学那会儿几个学长成立的,后来,不停地有新人加入,老人退出,现在已经是几个大学里最火的乐队了,他们还参加了今年的音乐节,唱的还是当年乐队元老留下的歌。”
陆婷笑了,“我知道这个乐队。”
“那您都听过他们哪首歌?”小苏追问。
“我都记不清了,是不是有一首歌叫《别哭》?”
“那首歌啊,好像是有个学长写给女朋友的。师姐你喜欢这种啊?”小苏道。
“还行吧,就是有印象罢了。你有女朋友吗?”陆婷轻描淡写,岔开了话题。
小苏说,“有啊,我们是同班同学,她留在k大继续读研。”
“哦,真好。”
“我们同学很多都逃不过毕业就分手的魔咒,但我们不会的,我们已经见过家长,等她毕业的时候,我工作三年也有些存款,发展好的话,我可能还能升升职,我们说好了,她毕业就结婚。”小苏说起她的女朋友,就是一脸的幸福与憧憬。
小苏也果真非常努力,也许他心里娶她的信念非常强烈,在别的年轻人晚上下了班上网打游戏、喝酒聚会的那些时候,他除了在工作,就是在学习,在考证。
陆婷仿佛看到了这些年的自己。只是与他不同,他是为了信念而拼,她却是因为填补自己的空虚。
她不敢去想,王大伟说小苏伤着了,到底是伤成了什么样子。
是断了腿,在病床上煎熬地等待康复,存下的钱,和付出的努力都要打个折扣?还是成了残疾,绝望地看着自己未来的人生,那些设想过的将来,都没办法实现?
王大伟没有在电话里详说,她只有自己去看一看。
可是当她到达医院的时候,事实残酷到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看到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坐在地上,眼睛无神地看着远处,不说话,也不哭,旁边有几个人陪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陆婷经过了妇女,往前走,看到了王大伟站在走廊尽头在打电话。王大伟冲她摆摆手,陆婷就问办公室的张主任,“什么情况了?”
“人没了。”
三个轻轻的字,却犹如一记闷棍,重重地砸在陆婷头上。
张主任给她讲了事情的详细经过,那天有两个工人正在脚手架上高空作业,安全员发现他们的安全绳系错了位置,就喊话让他们注意安全,赶紧下来,但两个工人竟在慌乱中解开了安全绳,簇拥着想要下来,其中一个一脚踏空,瞬间跌落下来。
而小苏正在现场,他看到跌落的工人,第一反应竟不是躲开,而是伸手去接,就这样被重重地砸到身上。
工人侥幸捡了一条命,小苏却再也没有了气息。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号啕大哭的家属,有忙着调查事故的政府人员,还有在商量对策的领导同事。这起安全事故令整个项目都人心惶惶,集团总部也来了人,试图去厘清事故的责任。
陆婷觉得头痛欲裂,这两天她根本没睡过一个好觉,她经历了忐忑不安又期待兴奋的夜,然后是跌落谷底失望而归的夜,紧接着,又面对了师弟的死亡,短短两天,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恍若隔世,一件件一桩桩,都冲击着她脆弱的心脏。
她已经顾不上去想自己擅自离岗考勤作弊的后果,满脑子都是小苏充满活力的笑容,和曾经在工地上忙碌的年轻身影,她看着苏妈妈几乎一夜变白的头发,竟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面前,在这个沧桑苦命的母亲面前,任何安慰都太苍白无力了。陆婷曾听小苏讲过,他爸爸在他上大学之前就因病去世,这些年苏妈妈自己一个人,干着又脏又累的工作,省吃俭用把小苏供到大学毕业,终于要得一口喘息的时候,却出了这样子的事。
小苏是家里的独子,也是母亲唯一的希望,他阳光,上进,苏妈妈在欣慰的同时也很多次心疼地告诉儿子,“别太辛苦。”可儿子却总是说,“妈妈,你辛苦那么多年,现在该换我来养你了。”苏妈妈笑了,以为日子终于要苦尽甘来。
会议室里双方在就赔偿方案进行谈判,苏妈妈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她没有心情考虑儿子的命能为她换来多少钱,对她来说,没有了儿子,就像是抽掉了她的心脏。只有陪着她的那些亲人在替她争取着儿子用命换来的最后权益。
王大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报出一个数字,对方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王大伟走出会议室,跟上级汇报,这个数字是不是可以上浮一点儿。领导叹了口气,“这是集团规定的赔偿数额,死者是我们正式的员工,不是农民工,一切都要走正规程序,给多少钱都没法用钱来解决问题,你不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了。”王大伟还想说什么,领导又说,“想办法稳住情绪,上浮赔偿金额没有用,不信你试试,你给他两千万,他会反过来问你,给你两千万买你的命行不行!”
王大伟无话可说。
接下来就是不停地谈判。家属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多次拍着桌子说不谈了,拿出手机打电话,“不要废话了,我们找媒体来。”
与此同时,工地门口已经拉起了横幅,血红的大字触目惊心。
王大伟示意陆婷走出会议室,在走廊点了一根烟,“你说小苏这孩子,那么善良干啥,那天要是他躲了,没的就是那工人。要真是那工人,这事儿就好办了,且不说是他自己操作不当,真就是出了事儿,他不是正式员工,命也没有小苏值钱。”
陆婷觉得有些荒凉,这是活生生的生命啊,在此刻居然是可以被明码标价的,有的人价格高点,有些人价格低点,但说到底,其实都是卑微的数字,差不了太多,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照旧如常,他们将会变成某年某月某地事故里的一个数字,淹没在爆炸的信息当中。
而他们本该拥有的幸福人生,却因为这场事故戛然而止,留给亲人无尽的思念和苦痛。
王大伟拍着陆婷的肩膀,“事故上报了,咱们几个一个都逃不过处分,我倒是无所谓,我明年就退休了,我只要安全退休,啥都不在乎了,可惜了你,几年之内都甭想着往上走一步了。”
陆婷没有说话,本来对她的处分没有那么严重,然而是她自己擅自离岗去见周逸知,本不会被发现的,偏偏发生了事故,所有的行为就都变成了错误。她也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感到担忧,可是此刻跟小苏鲜活的生命比起来,她又觉得太不值得一提。
王大伟和陆婷分别被免了职。王大伟提前进入了养老状态,在办公室喝喝茶,养养花,等退休的到来。他也劝陆婷,“回总部去吧,一个女孩,一直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趁这个机会回去让自己好好歇歇,享受一下生活,解决一下自己的个人问题。”
就这样陆婷又回到了城市,回到总部的陆婷被安排到后勤岗上负责管理办公用品。清闲下来的陆婷自嘲着安慰自己,挺好,忙了这么多年,天天在工地上尘土满面一日不得闲,现在可算能按时上下班,按时休节假日了。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苏轼被贬儋州后写下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仕途上不得志,但吃到可口美味的荔枝时苏轼都能如释重负,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而她这点职场上小小的失意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奔跑了那么多年,停下来喘口气,不也是挺好的嘛?
那天她回来以后就忙着处理班上的事情,周逸知给她打了很多个电话问她有没有平安到达,她都没来得及回。周逸知以为她终究是不愿跟他做朋友的,也就作罢,直到陆婷尘埃落定才给他回了一通电话,周逸知也为这场事故感到痛心,为陆婷的遭遇感到惋惜,但他也无能为力,他们再也没有提及感情,两人只有隔三岔五地从微信朋友圈窥视着对方的近况,而周逸知的朋友圈里少有自己生活的动向,都是关于公司和研发项目的宣传内容,但从这些零七碎八的信息里,陆婷得知周逸知最终还是离开杭州去了武汉。
那时她想,他们大概再无可能了,她尽力了,也算圆满。